筆趣閣 > 桑泊行 >第八十一章 風亭靜宮絛細結
    亭獨處,硃紅闌干,已被桐柔倚了個遍。

    他下去已經有一陣子了,之前自湖裏冒出腦袋歇過一回,衝她晃了晃手,就又潛下去。

    桐柔也不敢出聲喚他,只能心慌慌地等在亭子裏。若是外頭那撥太監侍衛言官知道這位天子在做什麼,估計早衝進來,哭喊着勸誡了……

    此番情景,她很容易就想到姐姐。當初跟着姐姐偷偷去湖邊採蓮子,也是這般小心翼翼。坐在蘆葦叢裏藏着的平頭船上,焦急地等着姐姐從水裏冒出來……

    手邊小爐的水咕嘟滾了,桐柔纔回過神來。

    之前用了文清醫女新開的藥,老老實實連服了五日,其實到第三日就已經好了大半,五日服完氣色已經恢復如初,甚至比往常更好了。

    她特意去尋了文清,欲將領的一對鐲子送她,豈知文清堅決推辭。

    桐柔順嘴問了藥方,文清只說請教了御醫局的大人,但說這話的時候,文清不小心打翻了手邊的茶盞……

    雖相識不久,但桐柔曉得,依文清這般性子,定是心中藏了什麼纔會有此慌張。

    這藥的配法,與爹爹常用太過相似……

    心裏這疑問難以消去,桐柔煩擾不堪。雖然抱着希冀,但又十分不願相信那是真的……

    水面嘩啦一聲響,她嚇了一跳,忙傾身望去。他已很快游到岸邊,順着石階上來入了亭中。

    她將備好的衣衫擱在案上就要退出去,轉念一想似乎不妥。平素貼身伺候他的宮女不在這裏,總不好讓他自己更衣。

    但自己是文華殿的女史,給他換衣服似乎也不妥……

    扭頭看他,他正望着自己。

    望了一會兒他忽然道:“罷了,不換了。”

    “不成!”她脫口道,“太醫局那裏早囑咐過,咳症初愈,萬萬不可再受寒氣……”言罷也不再猶豫,上前替他更衣。

    朱允炆原以爲她會一走了之,沒想到她竟板着臉,一邊一本正經地教訓自己,一邊認真替自己更衣。

    那口氣,和太醫局裏言行不苟語重心長的老醫官一般,也不曉得她從哪裏學來……

    訓到一半,她忽然不啃聲,朱允炆低頭看去,她的手停在他內衫的衣襟前,臉微紅。

    他忍了笑意將身子轉過去,自己除了內衫,她已急急忙忙將乾衣披在他身後。見他將衣服攏了,才轉到前面來繫帶。

    她的面頰上如浮霞繚繞,嘴上卻又開始叨叨不休,“太醫說了,陛下本是外寒並未直中臟腑。但後因操勞過慮,與它邪合併,致病爲風寒……”

    她將他的外衫穿好了,才發覺他一直沉默着,不覺擡頭看去。

    他的面龐籠在夜色中,唯獨眸光被一旁的燭火映着,簇簇躍着,但看得出,那裏頭的心思早飄遠了。

    她退開些,等了等纔打斷他,“可尋到了?”

    他將一手攤開,裏頭那張玉牌,似乎仍是往日模樣。

    “可惜,缺了一角。”他道,似是喟嘆,“恐怕是看不到了。”

    “看到什麼?”

    “你可知先皇因何而逝?”他目光飄遠了去。

    “風寒……”桐柔道,心思《太祖實錄》裏不是寫得清楚?

    “風寒。”他緩緩重複了一遍,“父皇正值壯年,一場風寒,竟致……”

    亭內一時靜謐,再無旁的動靜。

    桐柔只知曉,洪武二十四年八月,太子朱標受命巡撫陝西,彼時秦王因屢次有過失被召回京師,太子奉太祖命同時調查秦王言行。

    回京後不久太子染上風寒,病中仍獻陝西域圖,替秦王說情,勤於籌建都城之事……卻於次年五月不治。

    彼時不過十七歲的朱允炆,不假人手衣不解帶榻前伺候……到後來形容憔悴消瘦不堪,令太祖動容……

    “朕,不信。”朱允炆猛地一句,將桐柔嚇了一跳。

    已是七八年前的舊事,他竟始終耿耿於懷,難道他一直懷疑其中另有隱情……

    她待他神色平復少許,纔將一旁新滾的茶水遞上,“暖暖身子。”

    他接了卻沒喝,放在一旁,“可會結宮絛?”

    她看着他手心的玉牌,老老實實道:“只會平常的樣式……”

    他將她一隻手牽到面前,把玉牌放在她的手中。玉牌寒涼,觸到手心,她微微一個哆嗦。

    “平常的就好。”他頓了頓,“去取了來,就在這兒結。”

    桐柔繞過一叢山石,走到月門外頭,就看見一臉焦急的吳亮。

    “哎喲瞧見你出來,我可放心了……”吳亮撫了撫心口,隨即衝裏頭張望一二,“怎麼,沒宣人進去?”

    桐柔搖搖頭,“命我去取針線結宮絛……”

    吳亮趕緊衝後頭揮了揮手,立刻有人捧了一個匣子上前。

    桐柔湊上去一瞧,一個織錦針黹盒,另有幾束顏色各異的絲絛,不覺咋舌,“你怎知……”

    吳亮將東西塞進她手裏,“跟着陛下時間長了,自然知道,快去快去,時辰也不早了……”

    垂簾卷,亭中燭下,一人宮絛細細結,一人瞧。

    ……

    這一路,桐拂覺得,和兮容相處的日子越久,越發看不懂這個女子。

    自換了舟行,她愈加喜怒無常。

    高興了,自個兒在那船頭且唱且舞,歌聲清揚婉轉,舞姿曼妙。常引得岸上車馬路人,和路過的舟客,追着瞧她。她卻彷彿渾不在意,直跳至沒了氣力,癱在船板上,衣衫盡溼,嘴裏仍吟唱不休……

    不高興了,拘在自己那間屋子裏,幾日看不見人影。好幾回桐拂以爲她棄船離開了,打開門,她蜷在榻上,神思恍惚目光遊移……有時直接一個茶碗扔過來,砸在門上……

    好在秣十七的傷勢痊癒得很快,文德給她用的藥看來是上佳的。只是仍舊神思恍惚,醒了之後就一直纏着桐拂,寸步不離。但仍日日唸叨孫定遠,桐拂只能說他還在養傷,不能去瞧……

    十七如今對桐拂的話,十分相信,所以唸叨歸唸叨,卻也不會再鬧着去找他。

    估摸着已近京師,桐拂坐在船頭,看着一個身姿婀娜又在清唱起舞,一個坐在船舷上啃着果子似看非看,心裏不由嘆了又嘆。

    此番去一趟北地,竟帶回了這麼兩個女子。這之後,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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