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桑泊行 >第九十四章 幾度乘風問起居
    應是雨聲,敲在檐瓦上,如蠶食桑葉,悉索從容。

    漸漸分辨出鼻端若有若無的草藥香氣,和身旁壓低了的哼唱。

    桐拂睜開眼,屋子裏只燃了一支蠟燭,餘了一小截。趴在自己榻邊,無聊地擺弄着手裏孔明鎖的,是十七。

    十七瞧她醒來,將手裏的東西扔在一邊,興奮地湊到桐拂的臉旁,“睜眼了!”接着將手邊溫着的藥盞端來,“睜眼要喝完,不許剩下。”

    桐拂心裏一動,撐起身子,“誰教你這麼說的?”

    十七皺眉想了想,“老伯說不能講……”

    桐拂剛準備下榻,聽見有人掀簾入來,不過就待在門旁,臉朝着外頭。

    “我……可否入來?”金幼孜的聲音。

    桐拂低頭瞧瞧自己,和衣而睡的,失笑道“這句不是應該在門外頭問?”

    金幼孜已經走到近前,“也就這麼一問,你答應不答應,我都會進來的。”

    桐拂一愣,看他的神情不似玩笑,“你……”一時氣結。

    “十七去歇息,這兒有我。”金幼孜接過秣十七手中的藥盞。

    “什麼時辰了?”桐拂看着十七打着呵欠出了門去。

    “近子時。”他將藥盞遞給她。

    “喝什麼藥,我又沒生病。”桐拂不接,“對了,是我爹麼?”

    “無可奉告,”他目光垂着,“把藥喝了,或許我能想起什麼。”

    桐拂接過,齜牙咧嘴地喝了,“就是昨夜沒睡好,至於這麼大驚小怪……”

    “昨夜?”金幼孜擡眼瞅着她,“你睡了三天,我們都擔心你會不會餓死。”

    她又是一愣,今日這人說話怎麼不同往日,她用手背靠了靠他的額頭,“你沒事吧……”

    他將她的手捉了,“能有什麼事,除了覺得以後夫人有點難伺候,旁的倒沒什麼。”

    看着他的目中流露出促狹之意,桐拂又懵了一瞬才反應過來,想要抽回手,又哪裏掙脫的出。

    “聽着,”他正色道,“你這情形雖不似秣十七,但長此以往,傷神傷身,我是斷斷不會容你這樣下去……”

    “陶弘景的話你是沒聽着?對了,你不也是個奇奇怪怪的妖怪狐精之類?我和你,都不是人……”

    “那剛好湊一對,也是緣分。”金幼孜欣然點頭。

    桐拂趁他得意,將手掙脫了,“我又瞧見他了。”

    他手中一空,心裏也跟着一空,“濟南之圍已解,盛鐵二位大人乘勝追擊,收復德州。如今鐵鉉已一路自山東參政升爲山東布政使,至兵部尚書。盛庸封平燕將軍,以替李景隆。

    如今盛庸屯德州,平安吳傑據定州,徐凱守滄州,相爲犄角以困北平。

    這位燕王卻欲出征遼東……”

    “不,不是遼東。”桐拂搖頭,似是自語,“自通州折轉南行,非遼東的方向。”

    “通州南行?”金幼孜一時沉吟,“還瞧見什麼?”

    桐拂搖頭,“不甚清楚,似是攻城,看不出是何地。但城牆本已破舊,牆頭皆是築具。燕軍急攻之下,很快破城……

    又見渡河,奇襲,返兵擊之……

    燃燒的船,不見頭尾……復渡河……”

    說到後來,她的臉色愈加凝重,“似一場惡戰……”

    她分明看見朱棣埋首於一件浴血戰袍,似悲痛不已……卻又不知是何人戰袍……兵戈鐵馬之間,人影幢幢,面目繚亂……

    金幼孜瞧她臉色愈加難看,正想出聲安慰,卻見她猛地坐直身子,“怎麼會?孫定遠?是定遠!”

    金幼孜一愣,“他不是已經……”

    “我看見他了,他還活着……”桐拂忽覺腦中脹痛不已,抱着腦袋再說不下去。

    金幼孜忙將收在袖中的一包藥屑取了,倒在茶中遞與她,“快些喝了,料到你會如此,喝了就不痛了。”

    她被那紛亂面目血腥廝殺所擾,當下也不猶豫,一口喝乾淨,很快沉沉睡去。

    金幼孜見她熟睡,替她掖好被衾,走至一旁書案。取了筆墨,在紙上勾畫片刻。最終在兩處城池之上,各自輕圈一道滄州。東昌。

    他轉念想到方纔與桐君廬一席談,不覺又是一嘆。

    此番情形,複雜如斯,已遠遠超出了自己所想。

    ……

    深秋,太醫院庭院裏幾株楓樹,霜色流丹,蕭蕭瑰豔無雙。

    庭內廊下,桐君廬望着手中醫方,眉間緊皺。

    文清有些忐忑,“這方子是原樣抄了桐御醫的,並無半分改動。我親自去生藥庫提的藥材,煎煮也無他人過手。可近日桐女史咳症反覆,始終沒有起色……”

    “辛苦文醫女,這方子應是無差。”他忽然擡眸,“藥送過去,文醫女可看到她喝下?”

    “這……多數是看着,但有時陛下臨時傳她去文華殿,也只能將藥留在她房中,並未親眼見她喝了。”文清忙解釋道。

    “今日看脈,可有別的症狀?”

    “今日咳聲仍沉,四肢乏力,似有低熱。”

    “低熱……”桐君廬蹙眉良久方道“照理不該。這樣,我換幾味藥。此番勞煩文醫女,看着她盡數服了。”

    文清急忙應諾。

    桐君廬返回屋中寫了方子交與她,躊躇片刻方問道“她既咳症在身,陛下怎會允她御前伺候?”

    文清垂目,“這……這本是陛下的意思。雖當值時辰減了許多,但每日是要過去的。”

    “陛下可曾……”桐君廬欲言又止。

    文清腦袋垂得更低,“原先是要將桐女史移回文華殿女官所,但因咳症又擱置了。近日……陛下曾去桐女史院中探望過幾回,不過每回只坐大約半柱香,就離去。”

    頭頂並無動靜,就在文清以爲桐君廬怕是沒聽清方纔幾句,一聲嘆息傳來,似是倦累至極。

    “有勞文醫女。”桐君廬再次施禮道。

    文清匆忙回禮,收了藥方疾步出了太醫院側門……

    走出文華殿東閣,桐柔纔將面紗取下,走遠了些,才扶着牆猛咳了一陣。

    正要離開,被後面追來的吳亮喚住。

    “哎喲我說桐女史,你這樣子可如何是好。這事如今皇后是不知道,她若知道了,定立刻將你綁了鎖在安樂堂裏。

    唉,這太醫院怎的如今連個咳症都治不好,這幫昏庸的老頭子……

    瞧我說哪兒去了,陛下方纔賜了御膳房剛呈上來的梨粥,這會兒已經送去你屋裏。陛下說謝恩就免了,命桐女史回去早些歇息,萬莫再着涼。”

    桐柔謝過旨意,回到屋中,果然一盞梨粥,已溫在爐上。

    她取了,一口一口都喝了乾淨,裏頭不知加了什麼,身上立時有了汗意。

    她將粥碗放下,取了案上一冊書卷,去那廊下風口處坐了,細細翻看起來。

    日頭漸落,秋風愈顯蕭瑟,將她額上細汗吹了去。她面色蒼白,忍不住瑟縮起來,又一陣猛咳,許久才堪堪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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