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桑泊行 >第一百零六章 悲極當歌思當歸
    燭火畢剝一聲,將桐拂驚了一跳。

    下意識想去將那燭火攏一攏,伸出手纔想起i,眼下她除了能看到聽到,卻什麼都觸不到碰不着。

    旁人也見不到自己。

    如今的自己,真正成了遊魂一縷。

    此處是北平,燕王府。

    幾日前自懵懂混沌中醒i,看着身邊榻上幾無聲息的小五,她腦中一片空白。很快,那些紛紛杳杳的畫面,如破堤之水,洶涌而入令人無處遁形。

    刀戟、火器、毒弩、血肉、戰袍……

    廝殺、慘呼、哀慟、絕望、死寂。

    從最初的無措中回過神i,她除了守在小五身邊,不知道該去哪裏。

    小五受了很重的傷,每日裏燕王府的醫官都要i數回,清理傷口、灸穴、灌藥……這麼些時日,毫無起色,始終只有若有若無微毫的氣息。

    她聽見進出的侍女小聲說,彼時小五爲了救出僉事,像個瘋子一樣欲衝入陣中,被毒弩刺穿了身子,硬是撲到了張玉的身旁……

    衆人皆以爲他不能活,豈料他渾身是血竟揹着張玉,衝出陣i……那副瘋狂狠戾的樣子,如閻羅殿最可怖的厲鬼,廷軍竟無人敢上前阻攔……

    至於僉事……桐拂看着侍女們垂首搖頭不言,自然明白。

    燕王妃亦i過數回,從未有過的面含倦色,神思恢恢。一旁雁音輕聲安撫,竟是那燕王將自己鎖在屋中,已是數日不曾露面,也不允人靠近……

    待燕王妃離開,屋子裏重又一片沉寂,桐拂纔回過神i。走至榻邊又看了一回小五。傷痕猶存的面龐之上,仍透着不甘心的意思,他的雙拳始終緊握,彷彿死死抓着什麼,使盡了渾身的氣力……

    桐拂想要將他的手鬆開,卻是觸碰不到,呆呆又坐了好一陣,才起身走出屋子。

    方纔那侍女說,林淺和伊蘭也被帶i了燕王府。她記得自己答應了布庫,要將伊蘭安全地送出去。

    海東青高飛的地方,她忽然很有些嚮往。

    王府裏的路她很熟悉,眼下又無人可以看見自己,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事實上,她身上也並沒有什麼氣力。大概從東昌城那裏開始,她就將所有的氣力耗盡了。

    遊廊雖垂着暖簾,但應是很冷的,過往的侍女裹着氅衣猶自縮手縮腳,呵氣如煙。桐拂瞧着她們捧的衣物似是女子裙衫,遂跟在之後。

    轉過幾進院子,幾人停在廂房外,一人小心翼翼上前,隔着門道:“張姑娘,府裏新制的冬衣……”

    有什麼砸在裏頭的門上,哐啷一聲之後是瓷器破碎一地的聲響。

    幾個侍女再不敢出聲,將衣物交給門外守着的人,忙忙退出了院子。

    少頃,有人開門出i,接過那衣物,返身入內。

    桐拂瞧得清楚,是伊蘭,提步跟了進去。

    屋子裏火盆正旺,林淺只着了單衣卻遠遠坐在一旁,蒼白的面容上淚跡縱橫,衣裙上沾着方纔潑濺出的茶水。

    伊蘭輕手輕腳將衣物放了,回身去撿拾地上的碎茶器。桐拂試着湊近了喚她,伊蘭完全沒有反應,猶自埋頭收拾。桐拂低頭瞧她腳腕間的鎖鏈已經不在了,心裏一鬆。

    “誰稀罕了?!”身後的林淺忽然出聲,“誰要住這王府?誰要新衣?我只要我爹爹!將爹爹還給我!”

    說罷起身就往外走去,伊蘭急忙丟下手中的東西,上前將她拉住,“外頭冷,你不能就這麼出去……”

    “你放手!我要去找殿下,我爹爹是跟着他去的,他需將爹爹還給我!”林淺已然喪失理智,一把將伊蘭推開,蹬蹬蹬地出了門去。

    伊蘭將一旁大氅拿了,疾步追出屋子去。

    桐拂心中一嘆,林淺置氣雖無甚道理,但此番打擊……便是自己一個旁人,心中亦是如此不堪。也實在怪不得她如此神傷失態……思及此處,不由提步跟在後頭。還需想出法子告訴伊蘭,如今布庫已然帶着海東青離開,在等着她。

    林淺一路在前頭跑着,伊蘭在後頭追,經過的侍女護衛瞧見i人也無人敢攔。就這麼一路奔入燕王的院子,直到被馬三保伸手攔住。

    看着林淺氣喘吁吁淚痕猶在,馬三保努力將語氣放緩了,“阿淺,殿下這幾日都不見人,不如,過幾日再i。”

    “我只問殿下一句!當時爲何拋下我爹爹,令他身陷重圍不得脫身?

    我爹爹本在陣外,是爲了救出殿下才拼了命闖進去!爲什麼?爲什麼卻被殿下拋在腦後,竟是無人救他!

    我爹爹一心追隨殿下,出生入死,早將殿下視爲家人,不惜以命相護。殿下卻又置我爹爹於何地?!”

    “夠了!”馬三保握劍之手顫得厲害,“殿下他……”

    “三保,退下。”屋裏傳i一聲,馬三保一愣,急忙躬身退去一旁。

    屋門咿呀而開,朱棣從屋子裏出i,徑直走到伊蘭面前,將她手裏的氅衣取了,披在林淺身後。

    “阿淺,”他將那氅衣圍攏了,仔細地結上,“沒能救下你爹爹,是我的錯。

    我答應過你爹爹,會好好照顧你。

    你若心裏有委屈,只管說出i,都依着你。”

    林淺原本一腔怨怒滔滔,頓時化作彷徨無措,一時淚珠滾滾而下,再說不出話i。

    “阿淺……”身後有人喚道。

    桐拂這才發覺燕王妃何時入了這園子。

    徐妙上前將林淺摟着,“眼見着要落雪,外頭寒氣重,去我屋裏坐坐暖暖身子,可好?”

    林淺擡頭見妙含憂溫言,又想起孃親,一頭扎進她懷裏,哇得一聲哭得更兇。

    徐妙一邊柔聲安撫,一邊示意衆人退下。待林淺哭泣稍緩,又在她耳邊細語幾句,林淺終是依偎着她離開了院子。

    臨去前,徐妙擡眼望向朱棣。他猶立在庭中,不復往日挺拔,似是倦極。

    沒有任何徵兆,雪就這麼落下了。初初尚如柔絮,無所依着,迴旋飄搖。很快,團團簇簇遮天迷地,四下裏皚皚瑩瑩,一片乾淨。

    桐拂遠遠望着他,他仍獨自站在那裏,彷彿早溶於寒寂之間。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提步往屋子裏走去。積雪深已沒足,踩踏有聲。

    到了廊下,他停住腳,“站在那兒,不冷麼,進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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