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桑泊行 >第一百零七章 煙爲行止水爲家
    桐拂怔怔望着他的背影,二人之間,雪瀰漫,一方清靜天地。

    “此處再無旁人。”他說完提步入了屋子,門敞着,似是等她入來。

    她邁出腳,踏在雪上,不留半分痕跡。彷彿從來就是那雪色裏,原本的模樣。

    屋子裏未燃炭火,他穿着浸了雪的常服,坐在案前。案上齊整疊着的,是那件戰袍。

    她親手浣洗過的,猶記得那上面一對如意的紋路。

    “小五如何了?”他靠在椅子裏,目光落在那戰袍上。

    “爲何不自己去看,是不敢?”

    “張玉……”他的聲音有些澀,“最後是如何的……你都看到了,是不是?”

    桐拂有些錯愕,他怎知自己彼時頂着小五的模樣?

    “他們都喚你小五,我看到的卻是你。現在也一樣,他們都看不到,但我能看到。

    你救了小五,爲何不救……”他沒能說下去,疲倦地合上眼。

    她怔怔,“小五不是我救的時候。我如今連影子都沒了,你說我是什麼?我又能救誰?”

    案上的戰袍扎眼,她將目光移開,沉默了一會兒,“我於殿下並無用處,今後也不會再遇……”

    “不。”他打斷她,“縱是你現在離開,你還是會回來。”

    他忽地擡眼,“你若……當真是執念,又究竟爲何而來?”

    桐拂一呆,有什麼有如懸鐘齊撞轟鳴不休,在腦海中縈繞不去。

    看見城垣樓閣,田戶渠溝,阡陌巷道,輕煙人家,湖面無際……

    又見兵戈紛紛,血流成河,城池傾覆,呼號哭泣,滄海桑田……

    太初宮,石頭城,金陵邑……

    橫塘查下,邑屋隆誇。長幹延屬,飛甍舛互……

    昭明殿,健康宮,籬門五十六,十里長堤北湖浩渺……

    樓閣煙雨,寺廬精舍,臺城殿宇千間,樂遊華林苑,離宮別館綿延不絕……

    一朝宮城夷毀,水色湮滅,路人長泣淚灑衣襟……

    一直在,自己竟一直在那裏,該是多久?百年,千年,或是更加長遠的年月?卻又是爲了什麼,一段執念不散,彷徨回顧踽踽獨行。

    她猛地回過神,“這一切,與小柔無關,與我爹爹無關,與任何人都無關!我什麼都不記得,也不知道爲何會在這裏……”

    “你留下。”他將她打斷了。

    “可我只是……”

    “你若留下,無關的人,我自然不會去碰。”他垂下目光。

    “好。”她頹然,猛地想起什麼,“放了伊蘭!”

    “準。”他幾無遲疑,復又靠入椅中,面目爲暗色遮掩,“幫我照看小五,他應該能活下來。”

    “可……”桐拂想不明白,自己如今這個樣子,如何照顧小五?

    他忽然擡手,將左腕上一物取下。她聽見絲帛斷,牽連得脫,那水珀自他指間滑落,在案上跳躍數下,旋轉輕盈,終是穩穩挺住。那裏頭,一漾漾,水色凌凌。

    “據說,如何用它,你應該知道。

    記住你方纔應下的,否則……

    通常令我存有疑慮的,我更傾向於,斬草除根不留後患。”他的聲音恢復了冷肅,再不留分毫桓轉餘地。

    桐拂自那屋子出來,掌心的水珀透着寒沁之意。外面大雪彷彿永無止休,決絕地將一切抹去了痕跡。

    ……

    冬雪初霽,前幾日一場大雪,將宮城覆上沉沉素裝。

    旁的宮道庭苑皆早早掃了乾淨,唯獨文華殿暖閣前未掃,只略略留了細細的一徑,容人行走。

    硃紅宮牆被那粉雕玉琢的樓臺山石襯着,平添許多喜色。

    桐柔將殿外廊下暖簾半卷,雪後清冽的味道立時迴旋着捲入來。看着闌干上融融厚厚的積雪,她不覺心癢,伸手掬了些,在手心揉成雪團。又探身自闌干外摘取了些枯枝、松針、紅果……

    朱允炆看罷奏章,伸手取茶,盞里居然空了,擡頭恰看見窗外廊下忙碌的那個身影。悄悄走至她身後,他瞧見那闌干上一對白雪捏的胖憨小鳥,玉雪可愛。

    “這是什麼?”他忍不住問道。

    桐柔未料到他到了身後,手一抖,將一隻碰落了,被他穩穩接在手中。

    她鬆了口氣,笑道“鶴鷸,春日湖邊時常見到。”

    他將那鶴鷸放回闌干上,她取了一旁一粒紅豔豔的果子,在掌心碾碎了,將那硃砂般的顏色,抹在那鶴鷸的長喙之上。又取了兩顆細小炭粒,嵌作烏眸。那鶴鷸立時靈動如生,憨態可掬。

    “好了。”她笑着將凍得通紅的雙手搓了搓。

    他伸手,將她的一雙素手捂在自己的掌間,“哦?這個我碰巧知道。

    鶴鷸,又叫桃花鵽。只在桃花開時,方可見。

    烹之肉細且香,色若桃花,故而得名。以荷葉裹了,裝在篾簍裏,更添蓮子清香……”

    初時,她尚滿面羞紅,說到烹之食肉,又轉爲訝色,後有不忍。一雙手僵在他的掌心,透着涼意,侷促不安。

    朱允炆將她面上神情瞧得清楚,自顧自一本正經地說完了,閉目似是欣然回味,才忽地睜開眼,嘴角上揚,“書上一見而已,不曾喫過。”

    她一怔,這才明白過來,撲哧笑出聲來,“姐姐也曾替我抓過,我瞧着可人,原想養幾日。不過姐姐比我還捨不得,第二日一早就偷偷拿去湖邊放了……”

    “你姐姐,也是個心善的。”

    他自懷中摸出帕子,替她將指間果子胭脂般的顏色,慢慢擦去。

    案上那疊奏摺的下面,仍壓着那份不過十餘字的密奏。

    ……負弩傷自舟落……運瀆水深急……尋未見其蹤……

    桐柔瞧他垂首仔細擦拭自己的指間,面上有些發燙。近日他心情上佳,因是那東昌大捷,盛庸大敗燕軍,斬殺張玉,又生生將燕王迫回了北平……

    齊泰黃子澄二位大人,皆官復原職,仍爲兵部尚書、太常寺卿。帝頒旨,享太廟,告東昌捷。

    看他面帶悅色,桐柔咬了咬脣,終是沒忍住,“可否……可否容姐姐入宮,與我一見?”

    他的手幾不可察的一滯,將她的手鬆開,許久才道“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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