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女子,卻似是投入暗室的光亮,瑩瑩添了幾分生氣。
金幼孜搖搖晃晃站直了,“瓊瓊”
練瓊瓊上前將他扶了,“金九哥哥怎的又喝了酒”
金幼孜將手臂收回,“如今外頭亂,你一個人出來做什麼被你爹爹知道,又要將你關了”
練瓊瓊垂首不語。
金幼孜瞧她身子微微顫着,忙放緩了口氣,“怎麼了可是出了什麼事”
她再擡眼,滿面的淚痕,“我爹爹他將身後事都”
“胡說”金幼孜打斷她,“練大人不會有事。”
“不會”她指着身後的院子,“王艮王大人你沒瞧見麼我爹他”
“瓊瓊,”金幼孜聲音有些不穩,“莫要胡思亂想,趕緊回去,你爹一定不會有事。”
“我爹已連夜入了宮,欲請命守城門。他說他說若當真讓我來尋金九哥哥說金九哥哥會”她難得語無倫次莫措手足。
金幼孜心裏一沉,吏部左侍郎竟自請守京師城門,這情勢
他很快轉過神,將語氣緩了緩,“瓊瓊,聽話,速速回去,將宅門緊閉,不要再出來。..莫憂心,有我在,你不會有事。”
練瓊瓊聽得那末一句,原本惶惶心裏跟着一鬆,將淚水強斂了,“好瓊瓊等着金九哥哥。”說罷,往那巷道盡頭的馬車走去。
此刻酒已醒了大半,金幼孜卻是頭痛得更加厲害,如此局勢,桐拂能跑去哪裏只願她不在那龍潭大營中。
轉眼出了巷道,纔沒走幾步,又遇上同僚。亦是戶部吏員,此刻一臉憤憤,幾乎撞上金幼孜。
見是金幼孜,來人忙將他扯住道“實在是解恨,方纔一同將那吃裏扒外的混賬給揍了”
金幼孜一愣,“何人”
“左都督徐增壽燕王妻弟。當初陛下疑那燕王反,曾向他發問。他彼時信誓旦旦,說那燕王與先帝同氣,富貴已極,斷不會造反。豈料他竟暗中勾結燕王,屢次密告京中部署。
據說之前京師水道的那些命案,也與他有關,以散佈亂世謠言。
方纔在那城門之下,他被一羣文臣圍毆,實是痛快他的同謀,也都一同被拿下”
“如今他和他的同謀呢”
“自然是拿去宮裏,聽候發落”
今日他並未踏入過東閣,吳亮亦不曾出現過。桐柔心裏始終懸着,說不出的惶惶不安。
眼下已是深夜,文華殿值守的人少了一半,餘下的那些,也都心思不穩,互相見着了點個頭也就錯身過去了。
她在東閣裏將簾子下了,正欲離開,聽見外頭傳來腳步聲,那一聲聲,沉沉恨恨彷彿直頓入心底。
她擡頭就看見他入來,手中提着劍,劍身上猶鮮血淋漓,一路點點滴滴,直往自己面前而來。
掩着心中驚駭,她立着一動不動,眼睜睜看着他走到身前,才瞧清他身上龍袍亦染了血。
“受傷了沒有”她急聲道。
他並未吭聲,死死盯着她。
她的目光落在他執劍的手上,幾乎未作他想,伸手將那長劍取過,放在案上。
“朕親自殺了他。他該死”他面上雖仍肅殺凌厲,語調聽着卻極是疲乏。
桐柔取來浸了水的帕子,替他將手上濺着的血跡擦乾淨,她自己的手亦是顫得厲害。
他嘴裏的那個他,桐柔約摸曉得是誰,早前聽說被押入宮中,卻不料竟已是這劍下亡魂
見他平復少許,她輕聲道“我去取乾淨的衣衫”
“不必了。”他已平靜如往日。
她一愣,龍袍染血是大忌,如何能不換
有人自外頭進來,腳步慌亂,摔倒了很多次,幾乎是爬着到了跟前。
桐柔轉身望去,她從未見過吳亮如此狼狽的模樣,心裏沉了又沉。
“陛下”吳亮雙眼盡赤,“進來了他進來了”
桐柔已顧不得其餘,“誰誰進來了”
“谷王朱橞、李景隆開開金川門迎降,燕王已入城”最後一句,吳亮幾乎是嘶吼出聲,似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頹癱於地。
桐柔不敢看他臉上神情,卻又不得不看,他面上一派沉靜,彷彿方纔那一句,他並沒有聽見。
“陛下”吳亮猛地回過神,伸手抓住朱允炆衣襬,“陛下需立刻起駕出宮一避”
朱允炆仍是沒有任何反應,原本落在殿門外的目光,卻忽然亮了亮。
桐柔順着看去,皇后正款步入來。
冠框冒以翡翠,上飾九龍四鳳,大小花樹各十二,兩博鬢十二鈿。褘衣,深青地,畫紅加五色翟十二等。配素紗中單,黻領、朱羅深青色地鑲醬紅色邊,繡三對翟鳥紋蔽膝,深青色上鑲朱錦邊、下鑲綠錦邊大帶,青絲帶作紐
如此冠服煌煌熠熠,威儀高華。
“恩慧”朱允炆不由喚道。
皇后面上仍是平素淺笑,走到近前並未行禮,卻將手中兩盞酒舉着,一盞遞至朱允炆面前。
“陛下多久沒陪恩慧飲酒了”
他幾乎未做猶豫,接過那酒盞,“是朕疏忽了。”
皇后將手中一盞一飲而盡,笑吟吟望着他。
他亦一口飲了,“恩慧可還怨朕”
馬恩慧莞爾,上前替他正了正衣冠,“從未。”
言罷她鄭重施了大禮,不待朱允炆發話,提步轉過案去,坐在案後他每日坐着的椅上。
不但桐柔大驚,朱允炆亦變了臉色。
“來人”皇后揚聲道。
外頭立刻涌入近衛十餘人,手提木桶,四處潑灑。
那味道桐柔識得,桐油。
“住手”朱允炆出口發覺自己聲音嘶啞,艱澀難言,死死盯着皇后。
馬恩慧笑意愈濃,“燕王已入了金川門,到這裏不過是轉眼的功夫。陛下常說,君王死社稷,恩慧皆替陛下準備好了。
陛下莫驚,方纔的酒裏不是毒,不過令陛下手足暫時無力”
她伸手取了案上燭臺,“陛下莫要怪恩慧,恩慧是爲了陛下。”
說罷,她揚手將那燭臺拋出。
那燭火跌跌撞撞,決絕落入桐油浸透的垂帳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