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桑泊行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他朝兩忘煙水裏
    門吱呀一聲開了又闔上。

    兮容原支在窗前翻舊琴譜,眼皮都沒擡,“這金川門,是京師關要,看來大人守得甚是牢靠。”

    他這麼瞧過去,她半幅青紗之上,一雙妙目盈盈如水杏,掩在羽睫之下,七分慵懶三分微嗔,縱是未瞧着自己,已是令人無酒自醉。

    “阿容如今喚我什麼”他在她身旁坐了,湊到近前一同瞧那琴譜。

    “瞧我,定是方纔睡癡了。”她眼眸流轉,轉眼瞥他,“九江素來不喜那些個無謂名頭。對了,今日九江可是出城,見了燕王”

    李景隆被她這一眼瞧的心裏晃晃悠悠,兩聲九江,似水如歌,他勉強斂了心神,“是,今日與茹瑺同去。”

    “燕王如何”她仍支着下頜,含笑望他。

    他將她攬了,“你也曉得,我如今與谷王朱橞守着那金川門。今日方與那燕王談罷回宮復了命,就來瞧你,提旁人做什麼”

    “鳳兒”兮容忽然喚道。

    她發間金釵上棲着的那隻桐花鳳,撲梭梭飛去了窗櫺上。

    “這蜀中的鳥,竟熬過了京師的冬日,倒是奇了”他瞅着那一簇豔麗。

    “劍南西川節度使李德裕,說那成都夾岷江磯岸,多植紫桐。每至春暮,有靈禽五色,小於玄鳥,來集桐華,以飲朝露。及華落,則煙飛雨散,不知其所往。

    九江將它送來時,正是桐花初開。我本也以爲,待那花落之時,這鳥兒怕就活不成了。怎料想,它竟跟着我這麼久,不離不棄。之前有一陣子不知去向,這後來,竟又尋回來”

    “阿容,我”

    她笑着打斷他,“對了,我猜,今日燕王說的是,割地無名,只要奸臣。”

    李景隆一愣,旋即轉頭盯着她,“你怎知他說了什麼”

    她靠上他肩頭,“若我是他,我也這般說辭。這個時候,其實說什麼都不重要了,你說呢,九江”

    “唔,阿容此話有深意,四下無人的,說來聽聽”

    他想着早前朱棣面上神情,語氣雖仍輕鬆,擱在案上的手,卻是緊攥着那杯盞不放。

    瞧她語遲,他伸手欲摘了她面上青紗,被她阻着,“你不怕麼阿鏡與我住了這麼些日子,仍不敢瞧呢。”

    他的手頓着,“阿容怨我。”

    她鬆開手,“九江說笑了。”

    他的指尖撫過她的鬢間,青紗滑落,他靜默了很長時間,“阿容定曉得我的不得已。”

    她笑起來,猙獰與綺麗之間,驚人的顏色,“九江的不得已,旁人豈能體諒兮容卻是懂的。”

    桐花鳳被那窗隙透入的河風驚了一下,鑽入那暖匣之中,將那諸般景色皆關在了外頭。

    眼瞅着最後那個食客出了酒舍,劉娘子又瞅了一眼仍坐在窗邊的金幼孜,他顯然又喝多了,這會子半個身子掛在那窗櫺上,似是睡過去了。

    她走上前,“金公子你看,我這也該”

    金幼孜猛地坐直了身子,“走,這就走了。”

    劉娘子瞧他兩眼被那酒意薰得通紅,不由道:“可要找人送公子回去”

    “無妨無妨。”他站起身就往外走,腳步凌亂。

    “金公子,唉,這外頭如今亂糟糟的,小拂她她定是有難處

    你看她之前,不都好好的回來了,不會有事的”劉娘子一番話說得沒底氣,說到後來聲音也就沒了。

    他腳步慢了慢,重又踉踉蹌蹌地出了門去。

    外頭不比往日,從前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冷清了許多。他隨意尋了個方向就走,被那河風吹着,倒是爽快了許多。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轉過一條街,迎面走來那人忽地將他攔住,“巧了巧了,一同去”

    金幼孜迷迷瞪瞪看向來人,夜色昏暗,瞧不清樣貌,只是聲音很是熟悉。

    那人上前將他扶了,“醉了也好且同去吳溥家中一敘”

    金幼孜這纔看清來人,“胡胡靖大人”

    胡靖眉間一皺,“不過一翰林修撰,什麼大人。走走走,去了再說。”說罷不由分說,將那金幼孜拖着就往前頭巷道里轉去。

    到了門前,金幼孜瞧了一眼,倒是認識,正是那翰林編修吳溥的宅前。被拽着入了屋子,擡眼就見裏頭除了吳溥,尚有翰林待詔解瑨、修撰王艮。一屋子皆爲江西同鄉,且比鄰而居。

    金幼孜自尋了角落裏坐着,滿腦子渾噩,耳邊聽着胡靖、解縉慷慨激昂說着什麼,約莫是以身殉國、誓死效忠王艮卻獨坐一旁,垂淚不語

    金幼孜昏沉之間,見有人上前呈上熱茶,擡眼一瞧,是吳溥之子與弼。不過舞象之年,卻是恭謹有禮。他謝過接了,灌了幾口。

    解縉應是也用了酒水,不似平日沉靜,此刻在那屋中踱步不止。

    “洪武二十二年,太祖於那大庖西室,曾對我說,我與你從道義上是君臣,恩情上卻如同父子,你當知無不言次日,我即呈上萬言書,得太祖盛讚。

    後再獻太平十策,太祖言,解縉乃安邦濟世之奇才,治國平天下之大略”他頓住腳,雙眼爍爍意氣風發。

    金幼孜揉着額頭,這位解縉大人確然是個奇才。只是初入仕就因直言上疏得罪了不少人,先被貶爲江西道監察御史,後又被令閉門思過。兩年後,太祖一句,大器晚成,後十年來,大用未晚也,將他趕回老家。

    八年閉門,解縉倒未閒着,潛心校改元史,補寫宋書,刪定禮記。後太祖病逝,他又因擅自入京被貶至河州衛吏。年初才因禮部侍郎董倫大力舉薦,才得以被召回京師任翰林待詔

    金幼孜復又看向一旁同樣神情激憤的胡靖,彼時同趕考時他尚名胡廣,只因文章中一句“親藩陸梁,人心搖動”,皇帝欽點爲進士一甲狀元,並賜名靖,授翰林修撰。

    皆爲同鄉,又同在翰林院,同樣是一身抱負不得施展但眼見着城破國覆,這幾位卻也是言辭慨慨,至死不仕二君倒是王艮不復平日模樣,兀自垂淚不語。

    金幼孜悶頭喝茶,耳邊聽得恍恍惚惚,只覺着眼前燭火簇簇跳着,心裏七上八下。這個時候城裏人人自危,城外殺氣騰騰,她究竟去了何處那日河畔,縱然他不願相信,但那小半幅面龐,卻分明是她

    “金大人”耳邊忽然傳來輕喚。

    金幼孜一擡頭,是吳與弼恭恭敬敬站在身前。他環顧一瞅,屋裏只剩下吳溥、與弼和自個兒。

    “他們都走了啊,我也該走了”金幼孜起身就往外走。

    聽見身後吳與弼一聲嘆息,“胡叔與解叔恐爲皇帝殉身”

    吳溥卻跟着一嘆:“他二人無事,只是你王艮叔”

    話音未落,聽見鄰牆胡靖正叮囑家人,“外頭現在亂成這樣,你們幾個趕緊的,將家裏的豬都看好了”

    金幼孜一愣,聽見身後傳來吳溥的苦笑,“你看,連頭豬都放不下的,可捨得自己的命”

    金幼孜搖頭,腳邁出院門沒走幾步,猛聽見另一頭的院子裏哭聲忽起。有僕役自王艮的院門跌跌撞撞跑出來,金幼孜將他一把揪住,“出什麼事了”

    那僕役臉色煞白,“我家大人他他剛飲下了鳩酒,得去尋大夫”說罷掙脫了拔腿就跑,很快消失在巷道盡頭。

    金幼孜腿上驟然失了氣力,靠在巷道牆邊,聽着慘哭聲聲,竟是如何都邁不動步子。方纔仍同坐一屋,怎的轉眼陰陽相隔

    正自失魂落魄心神大慟,他猛聽得身側一聲婉轉輕喚,“金九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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