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咬了一口,就聽見有人敲門。門打開,外頭是宮裏的女官,看衣飾並非尋常女官,品級應是不比思暖差了去。
“陛下旨意,姑娘即刻入宮。”那女官端正疏離地望着她。
桐拂險些被嗆着。
這太子的動作,是不是有點太快了
她將東西交給思暖,也就是兩個時辰以前的事。他竟已轉手送去了文淵閣
那裏頭不過是個硬木打磨成的薄片,上頭插着密密麻麻如箭鏃般的尖頭。因爲樣子過於猙獰,她沒敢去碰,但能聞見約莫是硫磺硝石的味道
這東西竟讓自己連夜就被拎進宮去,到底是個什麼要緊的
一路胡思亂想,馬車晃悠着睏意就上來了,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路,末了是幾個宮女將自己扶下馬車去。
文淵閣,奉天門東廡之南,殿宇若干楹,清嚴遽密,高亢明爽。此刻雖已夜深,宮燈瑩爍,往來宮人不歇。
女官一路將她領至偏殿,示意她候在殿門外,很快轉身離去。
偌大的廊下,瞧不見一個人影。月影清輝,映在半掩的菱窗之上,隱隱聽見裏頭話語聲。她扒着窗沿踮着腳看進去,朱高熾恭恭敬敬立在下首,正垂手聆聽。
“此箭簇若塗上虎毒,裹上神火,遇人馬則釘入骨,遇輜重則焚糧草,遇船則燒篷帆簇上這三棱倒鉤,一旦釘入,搖拔不出”朱棣手中,以厚布墊握着的,正是錦囊裏的那樣東西。
桐拂聽得後背發涼,這東西竟如此兇悍
朱高熾踏前一步道,“如今胡氏父子皆在獄中,胡季犛、胡漢蒼終日惶惶坐立難安。唯獨胡元澄寢食如常,每日握卷覽書,前些日還以隨身玉佩換了獄卒筆墨”
胡元澄,正是胡元笙的大哥。當初胡季犛傳位,立幼不立長,據說曾以一個硯臺試探胡元澄,言曰此一卷奇石,有時爲云爲雨,以潤生民。
胡元澄答曰,這三寸小松,他日作棟作梁,以扶社稷。
胡季犛這才放心將皇位傳給了胡漢蒼,之後大約仍有些忐忑,又寫過,天也覆,地也載,兄弟二人如何不相愛嗚呼哀哉兮歌慷慨告誡兄弟二人當親和
猛地回過神來,桐拂又湊近了細聽,不知裏頭的那二人是否刻意壓低了調子,她再聽不清什麼。不久卻見朱高熾蹣跚着將一旁兩摞厚厚的書卷呈上,放在案上後,他竟撲通一聲跪下,且長跪不起。
“父皇”他聲有哽咽,“此乃母后所編錄的內訓、勸善書。
母后於宮中覽觀載籍,著是書以爲女範,德行、修身、慎言、謹行、勤勵凡二十篇名曰內訓。
又輯採歷代儒釋道勸善懲惡之言行,取其言爲嘉言,採其事爲感應,編錄而成勸善書,共計二十卷,勸善行事
此二部書乃母后早前交於兒臣,令兒臣修勘,今日勘畢呈上給父皇”
桐拂一直沒聽見朱棣的聲音,過了許久忍不住踮腳看去,那月白身影一手撐在案上似是勉力支撐,一手撫卷,眸光落在卷首,一動不動。
案上纂香早已涼透,他才復又出聲,“刊印,賜百官。”
朱高熾告退出了殿門,擡眼看見桐拂,極力隱忍諸般情緒,“父皇他”復又嘆息,“望姑娘多勸慰。”說罷愴然離去。
少頃,大內監自裏頭出來,示意桐拂入內,隨後裏頭候着的人盡數退散乾淨。
他的眸光仍在那一頁上流連往復,彷彿這天底下,再沒有什麼值得多看一眼。
“朕,竟不知,她編修了這些
旦夕相伴,她做了這許多,我怎會毫不知情”他忽然轉身死死盯着她,“她會不會怨我”
他這般忽然而至的凌厲,沒讓她覺着懼意,那凌厲裏頭,分明藏着不安和悔意。又被洶涌而至的無力與自責絞纏,若他下一刻暴起傷人,桐拂覺着也是再正常不過。只是可憐了外頭候着的內監宮女
她指着殿後垂簾的一處,“每回,皇后可是在那裏等候”
他倏而回頭看去,“正是那裏,她走以後,朕,還不曾進去過。”
桐拂走至那裏,將垂簾挽起,再不出聲。
他怔怔望着,終是提步走上前,立在垂簾半卷處。
銅鶴爐中,煙嫋娜,案前執筆之人,正與身旁女官輕聲商議着什麼。博鬢上鸞鳳銜着的垂珠滴,隨着她的舉動輕搖,當真是低枝拂繡領,微步動瑤瑛。
有宮女上前,“稟皇后,已過午時,可要傳午膳”
她眸光望向通往偏殿的垂簾,“陛下可用了午膳”
“陛下仍與朝臣在前頭議事,尚不曾用膳。”
徐妙雲復又將筆提起,“他不用,我也不用。再過一刻,你就這般去告訴陛下。”
宮女剛欲退出,她又將她喚住,“近日天冷,陛下畏寒,將他的氅袍取來,一會兒我給他送過去。
他忙起來就什麼都忘了,回頭想起來的時候又是手腳冰涼的,少不得又要抱怨”她搖着頭,眉目間卻並無責怪的意思,盡是寵溺。言罷,重又凝神於案上卷冊間
一旁宮女細細研墨,忍不住問道,“皇后花了這許多神思,編纂這兩卷書,爲何不告訴陛下”
徐妙雲手頓了頓,“待編修好了,我要親自拿給他。或者藏在他案上,讓他無意中翻到”這麼說着,她又忍不住望向那垂簾處,花如頰,眉如葉,笑含輕馥
珠簾窸窣,種種煙散,銅鶴爐寂然而立,並無半分煙火。
桐拂這麼看過去,只看得到他半幅面龐,掩在昏昏然之間,看不出什麼。
手腕處忽然而至的痛楚,令她立時一身冷汗,頓時想起盧潦渤早前的話。正琢磨着如何找個由頭離開,只覺眼前諸般盡數急急退開去,她伸手欲捉住什麼,已是遽然沉入一片黑暗。
“唉喲,怎麼睡成這樣到了到了,趕緊起來”有人在耳邊呱噪不休,且將她推搡着,“將軍已等着你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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