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桑泊行 >第二百七十七章 爲君談笑靜胡沙
    八月建康,暑意猶盛。

    幾日前,謝太傅才自新城回到建康府中。桐拂如今跟在劉氏身旁,每日都能見着他。除了精神不似從前,太傅其實看起來並與常人無異。

    劉氏幾乎日日夜夜伴在他身旁,一人敲棋,一人針線,偶爾說上兩句。

    “不如,我把東山的樂女接回來。”劉氏慢悠悠道,手中彩線遊走。

    “不必不必,如今這般清淨,甚好甚好。”謝安披着薄衫,拈着棋子,不慌不忙道。

    “不垂青帘,就讓她們在你面前吟唱跳舞,也不好”劉氏斜眼睨他。

    他眯着眼思量了一番,手中蒲扇輕搖,“不好不好,太鬧騰,就這麼與夫人同坐,已是極好。”

    “可是要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那你手裏的蒲扇,用了這麼久,也沒見你換過。”

    “這可是好東西,”謝安靠坐着,將那蒲扇衝着桐拂揮了揮,“明伊可曉得這蒲扇”

    桐拂搖頭,那蒲扇成色已舊,看着並不似多麼稀罕的寶貝。

    “這蒲扇,是一同鄉贈與我。當初他在新會當縣令,辭官後途徑建康回老家,順道來與我喝酒敘舊。

    他這人性子耿直爲官清廉,做了這麼久的官,帶回老家的除了四萬把蒲扇,竟是囊中羞澀。

    我就問他要了一把蒲扇,在建康街巷裏走了一圈。你猜如何”他面上難得的激昂之色,“一日之內,都賣完了且越賣越貴,到最後,可是一扇難求”

    劉氏起身,將他手裏的蒲扇和棋子拿去,將他扶至牀榻邊,“好了好了,知道了,你這扇子可是寶貝,該歇會兒了。”瞧着他睡去,她纔將桐拂領着輕手輕腳退出屋子去。

    到了園子裏,劉氏頓住腳,望着一旁池水怔怔出神。

    桐拂不知她何故忽然傷懷至此,也不知該如何勸慰,只能站在她身後耐心候着。

    “他方纔說錯了,是五萬把蒲扇,不是四萬把。”劉氏忽然道,說罷,擡袖似是拭了拭眼角。

    桐拂更加不解,四萬還是五萬把,有這麼要緊記錯了不是常有的事。

    劉氏似是曉得她在想什麼,搖頭道,“他從不會記錯,不管是什麼,過目不忘。這是頭一回他記錯了”

    “太傅近日精神是不大好,待養上一陣,自會好起來。”桐拂曉得自己說得並無半分底氣,但劉氏的愁容她又無法坐視不理。

    “明伊,你莫要安慰我,太傅身子如何,我心裏清楚。”她嘆息,“他一直記掛着回東山,不是江寧東山,是會稽東山。怕是

    罷了,不說了。你在屋子外面候着,聽着些動靜,我去給他煮粥。”說罷自顧離去,身影鬱郁寥寥。

    桐拂方折回廊下,聽得屋裏的動靜,自半掩的窗櫺處望進去,謝安竟已披衣起身,在案前寫着什麼。她忙推門而入,“太傅怎麼起來了”

    謝安手下未停,“是四萬個蒲扇,還是五萬個,本就不打緊。非說我記不清事情就是不成了,夫人當真獨斷得很”他面上似有不滿,但看得出並非當真惱怒,甚至有些得意。

    “來來來,替我研墨。”他衝她招了招手。

    桐拂在一旁研墨,瞧見那紙上寫着,相與欣佳節,率爾同褰裳。薄雲羅陽景,微風翼輕航。醇醑陶丹府,兀若遊羲唐。萬殊混一象,安復覺彭殤

    “山林妙寄,巖廊英舉,不繇不羲,自發淡古。”她幾乎脫口而出。這一句,從前年聽金幼孜說過,不知怎的,就這麼順嘴冒出來。

    謝安緩緩擡眼瞅着她,“他們,這麼說我的字”

    桐拂不太拿捏得好這個他們是何人,只得慢吞吞道,“唔,我我也是聽旁人這麼贊太傅的字”

    他又重新將自己寫的看了幾回,“這幾句,當年在蘭亭,茂林修竹流觴曲水,與逸少、興公、萬石他們喝酒賦辭,一揮而就。之後,再寫不出彼時風骨。”

    她尚未及跟着唏噓,謝安話頭陡轉,“羯兒,他可好”

    她楞了一瞬,很快想過來,他說的是謝玄,“他甚好,說很快會回來”

    “他不該回到這裏。”謝安的目光仍在字間,“不過,也不用勸他,他早晚自己會思量明白,旁人也勸不了。”

    他提筆在紙上寫上二字,“這個,你告訴他,是叔父贈他的。”

    桐拂往後退了半步,“待將軍回來,不如太傅親自給”

    他擡手將她的話打斷,“桓伊善樂,江左第一。他的那支柯亭笛,曾在淮水之上爲子猷奏梅花三弄,聽者皆醉。而桓伊自己,但凡聽見旁人吟唱,若是入耳喜之,總是大叫着怎麼辦啊,怎麼辦啊”謝安學着桓伊捶胸頓足醉醉陶陶的模樣。

    桐拂忍不住笑出聲。

    他扶着案几緩緩坐下,“桓伊,可謂一往有深情。

    但,羯兒,卻比他更甚。”他拿眼看了她一回,末了將那二字推至她面前,“幫我轉交與羯兒。”

    那上頭兩個字,始寧。

    見他面顯倦乏,桐拂告退而出。暮風掠過,挾着池中晚荷清香,手中握着的紙,簌簌而動。

    “明伊。”有人喚她,“夫人讓你過去竹觀一趟。”

    她忙將那紙仔細折了塞入袖中,循着側門往竹觀去。竹觀是府內一處偏院,茂竹幽篁,曾是樂女試音習舞之處。如今除了殿閣猶在,並無人住在裏頭。在竹觀裏轉了一圈,沒瞧見劉氏,桐拂又循着原路回去。

    到了院門邊,擡頭瞧着牆邊一溜排的茂竹,心裏一動,看着有些眼熟。

    門應聲而開,待她一腳踏出去,才覺着有什麼不大對勁。這外頭,變了樣子。她忍不住回頭再看竹觀,那裏的殿閣沒了蹤影,變成了一道窄巷,紫竹蕭蕭。

    紫竹烏衣巷她倒吸一口冷氣,還未來得及轉過身,已聽見身後一句攜着十分的欣喜,“怎麼是你”

    看着走至面前的胡元笙,桐拂覺着八成是自己又做了個亂夢。

    胡元笙將她的手臂挽着,上下打量着她,“你可都好利索了我還打算着這幾日去官廬瞧你。”

    桐拂的指尖刺着掌心,生痛。她慢慢找回自己的聲音,“胡”

    胡元笙嫣然一笑,“以後你可得喚我,黎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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