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桑泊行 >第二百八十七章 牙籤萬軸裹紅綃
    眼前殿閣逶迤,金碧相射,煙霞霏微,哪裏有半分詔獄的影子。

    桐拂從未如此心灰意冷過。

    爹爹尚不知情形如何,怎的又跑來莫名又陌生的地方

    自己眼下坐在某處殿宇的飛檐之上,雙腿懸着晃晃悠悠。四處看了一圈,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卻一時又說不上。

    遠遠看出去,除了宮城,往南可見市井、城郭。往北,依稀是鐘山和石頭城。當中大片的水澤,似是玄武。東面鐘山腳下,若是沒記錯,該是燕雀湖。

    燕雀湖,安寧陵這麼想着,她有些怔怔。

    那些個本與自己毫不相干的過往,是非糾葛、兵戈止息如何就成了自己的舊憶往昔,掙不脫、拋不去,不得開交。

    正出神,眼見着身邊不遠處殿檐邊啪的一聲靠上了一個長梯。不多時,有人揹着沉甸甸的一個物件氣喘吁吁的上來。後頭跟着另一人,身上揹着個大木箱。二人衣着,看起來應是宮內的內監。

    桐拂本也無處可避讓,又怕嚇着他們,只得跨過屋脊,蹲在了另一側的琉璃瓦上。

    這二人擡着那東西吭哧吭哧從她身旁不遠處過去,好似根本瞧不見她。桐拂這纔看清,他們捧着的竟是個鴟吻。

    從前聽那蘇氏演義,蚩者,海獸也。漢武帝作栢梁殿,有上疏者雲蚩尾水之精,能闢火災,可置之堂殿。

    又一說,龍生九子,排行老九的這魚形龍吞脊獸,口闊噪粗,平生好吞,尤能吞火。故此,多安於屋脊兩頭,消災厭火。

    她也纔想明白,方纔覺着這上頭少了些什麼,正是那飛檐角上缺了的吞脊獸。

    但這二人大白天的,抱着這鴟吻上來做什麼

    眼瞅着他們將鴟吻穩穩妥妥地裝好了,又去裝另一側的。待兩個都裝完了,二人已經累得氣喘如牛,跌坐在屋脊上歇息。

    其中一人道,“這多少回了但凡宋廷來了人,陛下讓把這金陵臺殿之上的鴟吻統統撤了。人一走,又讓裝回來他們來來回回好喫好喝的,可要折騰死我們這些人”

    另一人示意他小聲,“慎言慎言”

    “慎什麼言這上頭鬼影子都沒有”

    桐拂默默往一旁讓了讓。

    另一人又嘆道,“陛下如今去了唐號,稱江南國主,龍袍換了紫袍,貶損儀制,那也是沒法子。”

    “沒法子從前是大周后,如今又來了個小周後。

    那錦洞天,你可瞧見了沒哎喲,牆用嵌金線羅帳爲飾,玳瑁釘,綠寶石鑲着窗格,紅羅朱紗糊在窗上。屋外廣植梅花,於花間設彩繪木亭,僅容二人坐於其間

    嘖嘖比昭惠皇后尚在時,不知奢華幾般”

    “瞧瞧,你就整日盯着那後宮裏頭,眼睛都挪不開。前朝之事你又曉得多少陛下他其實”

    話未說完,底下有人高聲喚道,“這人呢上去怎的不下來了,再不下來,這梯可拿走了,你們就在上頭涼快着”

    那二人再不敢多言,慌慌張張下了去。一時這屋脊之上,重歸靜謐。

    桐拂聽着,約莫曉得,這大約是南唐後主降宋前頭兩三年的事。但上回來,他不是已經出城降了怎麼此番過來,反倒是退回去了

    思及此處,她心裏更是煩亂,站起身四處察看,總該有法子能回去。

    長梯已被撤走,如此高的殿宇該如何下去若直接跳下去,會不會就回去了但若不是這個法子,這麼高摔下去

    轉到殿後,眼前一亮,一對松柏亭亭而立,恰有枝條伸展於檐角之上。當下她再不猶豫,攀着那枝條往下。待雙腳踏在主枝幹上,她鬆了口氣,擡眼恰好可以看見殿宇的匾額,建業文房。

    她約莫記得南唐時有個澄心堂,好似並未聽過這文房。

    自半掩的高窗看進去,檀木書架望不見盡頭,牙籤萬軸紅綃豔。原以爲昭明太子的玄圃藏書當是無出其右的,但眼前這藏書的殿閣,只怕是不差上下。

    但眼下她實在無心瞧什麼藏書閣,需儘快想法子回去。正欲躍下樹去,聽着細碎腳步聲近前,雖曉得她們應是瞧不見自己,但還是匆匆避入樹影枝丫之間。

    “黃保儀,”有人恭敬道,“聽說那霓裳羽衣曲,如今就在這建業文房,可是真的”一個小宮女的聲音。

    走在前面的女子,身姿窈窕,單是這背影已生出綽約無雙的風情。她臉龐微微側了側,這麼驚鴻一瞥,連桐拂都一時晃了神。

    這世上當真有如此神仙般的人物

    “正是,”黃保儀道,“這霓裳羽衣曲本是禮讚大唐開元天寶盛世的太平法曲,但安史之亂中,這支樂舞湮沒,樂譜飄散幾無可尋。

    惜彼時,答雲七縣十萬戶,無人知有霓裳曲。

    此番尋得殘譜,陛下甚是歡心。早前令樂工曹生按譜尋聲,曹生善琵琶,按譜粗得其聲,但並不盡善。

    之後昭惠皇后親自尋聲,纔將曲目補綴,雖是新音,卻清越可聽。”

    二人說着話已邁入文房內,不久那小宮女捧着書卷而出,很快離開。桐拂自高窗望進去,那黃保儀獨自立在一處案前,正提筆錄着什麼。

    一位宮中保儀已是這般絕色,那大小周後得是如何的天人之姿桐拂不覺唏噓,正待移開目光,卻猛地瞥見殿內不遠處另一道身影,頓時僵住。

    黃保儀將手中黃經紙籤帖抄錄妥當,放入用上等絲織大回鸞裝裱的書冊之後,回身正欲往檀木架走去,不覺停了腳步。

    “又嚇着你了”立在木架前的男子面顯歉意。

    黃保儀捧着手中的書卷,嫋嫋婷婷禮了禮,“司書大人說笑了,文房能有大人垂青守護,實乃幸事。”

    “黃姑娘書學技能出於天性,妙於書札,纔有這建業文房牙籤萬軸裹紅綃。”

    黃保儀面顯微赧,如煙霞澄映,“司書大人謬讚,實乃因陛下才高識博,精賞鑑,勤校勘編秩”

    那之後他二人說了什麼,桐拂再未聽進半個字去。

    那位司書大人,不是金幼孜還能是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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