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桑泊行 >第二百九十四章 纖鱗浮沉石泉漱
    東陽城裏送去朝廷的十幾道奏表,皆杳無音信。

    他看着與往日並無不同,桐拂卻曉得,他其實已失了耐心。一日裏,多半坐在案前寫奏表,寫了撕,撕了再寫。

    到後來,他手裏握着書冊,眸光卻穿過菱窗,落於滿庭殘雪之間,半天沒有動靜。

    桐拂的廂房在側院,平素除了去看老醫官煎藥,並不常去謝玄的屋裏。

    她並不知道自己在躲着什麼。從前那個芝蘭玉樹的少年,如今華髮早生暮靄沉沉,而自己甚至不知該如何勸慰一二。

    老醫官扇着爐火的蒲扇一下一下,罐裏咕嘟聲不絕,“老夫替人瞧病瞧了一輩子,似將軍這般的,見過許多。

    草藥縱然皆爲上品,火候不差分毫,但若心症不解,都是白忙活。”

    他斜瞅了桐拂一眼,“且不論姑娘是受人所託還是自己要來的,整日陪我這老頭子守着爐火,是何意思不如尋思尋思,將軍喜歡什麼”

    “釣魚,制魚鮓。”桐拂脫口道,“只是這數九寒天,將軍身體有恙怎麼去釣魚而那魚鮓,乃醃製而成,怕是會加重他的嗽症”

    老醫官將鬍子慢悠悠捋地齊整,“姑娘顧慮的這些,都無甚要緊。

    所謂天寒、禁食,如今對將軍來說,都比不上舒懷二字。

    所謂顧慮、拿捏,也終究抵不過追悔莫及恨不當初。

    爲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明伊姑娘,你覺着,可是這個道理”

    屋門砰的一聲被人推開,謝玄擡眼看去,那人一聲蓑衣,腦袋上頂着明顯大了一圈的笠帽,勉強能看見雙眸。

    她一手扛着魚竿,一手拎着魚簍,“這後頭的大湖裏,居然沒魚,害我白蹲了小半日。”她憤憤道。

    他一怔,盯着兀自滴着水的魚簍,“東陽湖,隨手丟一塊石頭進去,都能砸着一羣魚。”

    “那就定是這魚竿”

    “這魚竿,是我的。”他不緊不慢地打斷她,“從來沒有空着上來過。”

    看着一條接一條的大魚,搖擺着自湖水裏被他拎出,穩穩甩在她的身前,桐拂竟一時顧不得去撿起。這也忒邪門了

    謝玄慢悠悠道,“今日,我若能釣上十條,你就得留下。”

    她愣着,這是什麼規矩他卻兀自盯着水面漣漪,並沒瞧她。

    桐拂忙低頭數了數魚簍裏,已有了九條。

    他扭頭看着她一臉目瞪口呆,衝她招招手,“過來,你試試。”

    桐拂接過魚竿,之後的一炷香功夫,垂線修長,紋絲不動。

    他掩着嘴輕咳幾聲,將她手中的竿子接過。不過幾個眨眼的功夫,那銀線猛晃,他手臂輕擡,一尾長鯉被扯出水面,落在她腳下畢剝跳個不停。

    桐拂蹲下身子取那魚鉤,嘀咕道,“這隻定是方纔就要咬鉤,卻剛好竿子被你拿去了”

    鉤子剛取出,那青鯉猛地自她手中掙脫,桐拂欲將它抱住,腳下一滑撲哧趴在了地上。手堪堪觸着它的尾巴,眼睜睜看着它翻躍着蹦入河中。

    水花散盡,她仍趴在地上,緩緩扭頭去瞅他。

    他正望着河面漣漪出神,半天才移目望着她,“你是不是要說,方纔那是不小心,並非故意爲之”

    桐拂三兩下爬起身,“確實就是如此,我”

    “要落雪了,回去。”他打斷她,將魚簍拎着轉身就走。

    她忙提步跟上,“方纔真的是滑了手,那魚力氣大”

    他猛地停下腳步,“所以釣着了幾條”

    “九條啊,一條不是跑了”她接的極快,但看着他的背影,將後頭的話嚥了回去。

    “若是十條魚,你也不會留下的,可是”他整個人裹在裘氅裏,竟有些瑟縮的意思。

    桐拂將那魚竿緊緊握着,“我得回去謝小將軍體諒”

    他猛地轉過臉,嘴角是從前熟悉的飛揚笑意,“說笑而已,竟當真了。”言罷,大步向前走去。

    二人上了馬車,外頭又落起了雪。湖徑空寂無人,四下裏只聞車輪轆轆,間雜着簌簌細雪之聲。

    他今日似是並不畏寒,將車簾掀了一角,一路看着外頭景緻。

    “長姐可好”他忽然問道。

    桐拂腦中急轉,長姐令姜謝道韞“她安好”

    “你可曉得,叔父爲何替她選了叔平,而非子猷”

    她心裏慢了慢,叔平乃王凝之,子猷該是王徽之。

    不及作答,他已繼續道,“子猷住山陰時,一夜大雪。他半夜醒來,見着四下裏皎然瑩然,命人敞開門溫了酒。徘徊往復,詠招隱。

    經始東山廬,果下自成榛。前有寒泉井,聊可瑩心神

    詠了幾句,也不知他何故忽而念起戴安道,立刻乘舟往剡地去。舟行一夜方至,到了安道院門前,卻掉頭就走。

    丟下一句,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謝玄搖頭,“如此風範,照理應是極入叔父眼的。但畢竟是爲長姐選夫君,如此縱情不拘,叔父該是掂量過。”

    “性子端肅謹慎便定是良人我看未必”桐拂想着孫恩之亂時的謝道韞與她的夫君,不覺搖頭慨然。

    他皺了眉,“怎麼叔平待她不好”

    桐拂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甚好甚好,她不過是覺着人人都不如她弟弟罷了。”

    “當真長姐是這般說的”謝玄面顯得色。

    “可不,你長姐說,一門叔父,有阿大、中郎。羣從兄弟復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這一段自然是從前她聽說書聽來的,眼下倒剛好用上。

    謝玄笑意愈濃,“的確是長姐說得出”

    耳聽外頭馬蹄聲近,一人一馬很快到了跟前,歡聲道,“將軍,可以回會稽了”

    桐拂心裏曉得,朝廷終究是放過,自此,謝玄爲散騎常侍、左將軍、會稽內史

    見他面上喜色中夾雜着落落,她假意不曾在意,“待我將這魚鮓做好了再走”他如今身子其實一日不如一日,如何受得住一路奔波

    他望着面前的魚簍出了會兒神,“不,需即刻回去。”

    “即刻赴任”

    “對,帶你去瞧個好地方。”他將袖中紙箋取出,那上頭謝安的字,彷彿落筆猶新。

    始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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