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桑泊行 >第二百九十三章 雪似故人人似雪
    看着眼前紛紛揚揚鵝毛大雪,桐拂心裏悔了好幾遍,沒事惦記什麼燕山大雪

    “明伊姑娘,這雪再賞下去,老夫就要被凍死在這兒了”身後傳來顫顫巍巍極無奈的一句。

    桐拂緩緩轉過身,一位醫官打扮的老者,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正瞅着自己。四下裏,荒郊野外的,只一駕馬車停在不遠處。

    看着她目瞪口呆,那老者搖頭道,“這一路自建康過來,委實辛苦。當初謝家主母說讓你跟了來,我就說不必了,你卻硬是將我的車駕攔下。怎麼,如今可是悔了”

    謝家主母桐拂腦子裏一片空白。

    待想過來,她急忙伸手入袖子摸索,那紙條折着,完好無損,上頭兩個字始寧猶在。

    那老者嘆了口氣,“不遠了,再走一陣就該到東陽城了。老夫奉陛下旨意給謝將軍醫治,可耽誤不起,走吧走吧”說罷顫顫巍巍往那馬車走去。

    桐拂心裏一緊,忙上前將他扶着上了馬車。

    馬車咿呀前行,老醫官閉目養神。

    她瞧着一旁堆着的藥箱,心裏不安,“大人將軍怎會病了可要緊”

    老醫官沒睜眼,身子隨着馬車晃晃悠悠,“淝水一戰之前,會稽王司馬道子曾去建康城外的鐘山拜神仙。”

    桐拂一愣,方纔自己問的是謝玄的病,怎的扯到會稽王身上去了

    老醫官繼續道,“後來,苻堅兵敗如山倒之時,在那八公山上,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生了幻象。會稽王便認定了那是鐘山之神顯靈,且是他自己拜來的。謝將軍的功績,就這麼被會稽王拿去了。

    早前,謝將軍欲坐鎮彭城,令朱序鎮守梁國。此舉北可固河北,西可出援洛陽,內可拱衛建康。但,朝廷以征戰已久當休兵養息,一道聖旨令謝將軍回鎮淮陰,朱序鎮守壽陽。

    彼時正是翟遼叛亂,佔據黎陽。泰山太守張願率全郡反叛,河北之地亂成一鍋粥。謝將軍自認爲處理不當,奉還符節,請求解除全部職位。”

    他睜眼瞅了瞅面前的女子,那樣子神思恍惚如在夢中,搖頭道,“如今的朝廷雖懦弱,卻不傻。胡人不敢南下,那是因爲有謝將軍。所以,朝廷自然不會答應。

    此番謝將軍染疾,再上奏表,朝廷依然不許,下詔令他移鎮東陽城。

    自謝太傅駕鶴西去之後,謝將軍的幾位兄弟亦先後離世。這謝將軍如何會在盛年之時染疾,姑娘還想不清楚”

    馬車停下,老醫官起身,“姑娘既是將軍故人,伴在左右,當是比老夫的藥管用多了。”說罷率先挑簾而下。

    老醫官在屋內已是許久,桐拂獨自候在廊下,望着庭中積雪皚皚兀自出神。裏頭除了偶有低語,並無旁的聲響。這麼立着,她愈加不安,想要離開,卻終究邁不出步子。

    身後屋門咿呀而開,老醫官踏入廊下,“姑娘進去吧,將軍正等着。”

    “他”

    老醫官衝她擺了擺手,示意她莫要再言,越過她踏雪離去。庭間轉角處,臘梅疏落,枝堆雪。

    她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他坐在案前,見她入來,手中的筆頓住,將她細細看了一回,“樣子一點沒變,果然是妖怪。”

    他的模樣卻變了許多,從前飛揚不在,面有憔悴,鬢間竟見霜色。唯獨雙眸清冽英朗,猶似當初少年

    見她傻愣着且臉色古怪,他將手中青豪放下,“屋裏爐火旺,穿這麼多不熱麼”

    她這纔回過神,忙低頭欲將大氅解開。但雙手顫得厲害,無論如何解不開那束結。

    眼前一暗,她慌忙擡頭,他已到了跟前,伸手將那大氅束結一點點解開,“模樣沒變,笨手笨腳的毛病也沒變。”他將大氅掛在一旁,轉身垂目望着她,“以前嘴巴不是挺能說的這麼久沒見,一個字沒有,這是啞巴了”

    她掩在袖子裏的手,緊捏着那紙箋,猶豫再三咬了咬牙遞給他。

    他瞧着她面上神情,嘴角有了笑意,“怎麼還咬牙切齒的,這又是什麼”

    “太傅他”

    謝玄面色遽變,將那紙箋接過,徐徐展開。之後便一直怔怔望着那二字,悵然失神。許久忽地猛咳起來,幾乎站不住。

    桐拂亂了手腳,匆匆去一旁倒了茶水,見他仍咳着,又放下去取帕子。他亦擺手不要,情急之下,她將他的一隻手捉了,死死掐住掌腕外側的一處。見他漸漸緩過來,她才鬆了口氣,隨之後悔方纔魯莽,不該一上來就將那二字交與他

    見她面上陰晴不定,一隻手捉着自己的手臂,另一手掐着自己的太淵穴,謝玄沒吭聲,耐心候着。

    待桐拂覺察不同尋常的安靜,擡眼瞧見他神情,才慌忙鬆了手。又見他腕間被掐得紅印子,她努力端穩了調子,“本該用銀針的,情急之下也是不得已”

    他沒吭聲,半天才道,“叔母說,早前你不辭而別,到處尋不着你。你,去哪兒了”

    “我”桐拂腦袋裏紛紛紜紜,這如何說得清楚

    “罷了,我不想知道。”他忽然道,轉身坐回案前,“研墨,這表奏今日得送走。”

    她上前,潤硯,細細研。見那表奏上,字跡俊逸。

    臣以常人,纔不佐世,忽蒙殊遇,不復自量,遂從戎政。驅馳十載,不辭鳴鏑之險,每有徵事,輒請爲軍鋒,由恩厚忘軀,甘死若生也

    亡叔臣安協贊雍熙,以成天工。而雰霧尚翳,未朗,遺黎塗炭,巢窟宜除,覆命臣荷戈前驅

    庸臣以塵露報恩,然後從亡叔臣安退身東山,以道養壽

    臣所以區區家國,實在於此,不謂臣愆咎夙積,罪鍾中年,上延亡叔臣安、亡兄臣靖,數月之間,相系殂背,痛百常情,所以含哀忍悲

    猶欲申臣本志,隆國保家,故能豁其情滯,同之無心耳

    他寫完最後一字,復又擡眼盯着她,“這回,你別急着走,陪我去會稽。待我好了,你再走。”他頓了頓,“不會耽誤你太久。”

    她垂目,恰瞥見案上書信的末了,太元十二年。

    她一手撐着一旁的案几,努力穩着身子。

    若未記錯,太元十三年,玄卒於會稽。追贈車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諡曰獻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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