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鵲娘正呆坐在廚房的竈口前,火口裏往外噴出一縷縷紅堂堂的火焰,燒火棍一探進去一簇一簇的火星子嗤啦着往外逃竄,發出噼裏啪啦的響聲。
德福揭開門簾,見婆娘正在做飯,並沒有做聲。環視了四周,徑直走過去把鍋臺旁木凳上的和麪盆移開放到炕沿邊上!
天冷,鍋竈火炕便成了唯一莊戶人家唯一取暖的地方了!
“忙完咧?”喜鵲娘起身用高粱捆紮成的小掃帚撣着鍋臺上的柴火渣子。
“完了!”
“想喫啥?”
“隨便!”
“回回問你都說隨便,隨便倒是個啥東西麼!”喜鵲娘顯然是看着男人一臉的疲憊,心疼他,這才故意有啥沒啥的找話說,自個兒天天圍着這個鍋臺子轉,屋裏有啥沒啥自然心底裏跟明鏡似的。
火炕上兩頭倆孩子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盯着屋頂被煙火薰的黑漆漆的竹籬笆手舞足蹈的找樂子,孩子的世界裏哪有什麼苦難可言呢?
德福依舊沒有做聲,一雙寬大而又粗糙的手掌搓捻着皺巴巴的黃褐色菸葉。
竈膛裏被燃燒的死去活來的柴草掙扎着不時地發出啪啪的響聲。知娃的哭聲打破了這屋子透不過氣的一絲沉寂。
喜鵲娘起身抱了知娃坐在炕沿上。屋子裏出奇的安靜,燒開的水不時的掀起木質的鍋蓋,發出砰砰的響聲。
“德林哥走了!”德福低頭在竈膛裏點燃了菸捲,猛抽了一口嗆的發出一連串的咳喘聲。
“你咋不喊着喫完飯再回去?”正在哄着知娃的喜鵲娘愣了一下,繼續輕輕的搖着懷中的知娃!
紅堂堂的火光耀的德林黝黑的臉龐顯得更加的滄桑!
“井塌了!德林……德林哥……”德福終於忍不住發泄了出來,在自己的婆娘面前摟着個腦袋抽搐着痛哭着像一個娃娃一樣!
回過神來的喜鵲娘,怔在那兒看着面前的男人,她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
“德林!多好的一個人啊!苦命的知娃!”喜鵲孃的眼淚忍不住順着臉頰滴落下來,滴在幼小的知娃臉上!這可憐的孩子滾動着圓溜溜的眼珠子,哪裏知道眼前大人的悲傷呢……
……
這一天,十歲的知娃趕着牛羣正好經過這尼姑庵,見族長黃肅廉正帶了一幫鄉紳在這庵前空地上議事。衆人爭得面紅耳赤,不依不饒。
狗三的娃兒滿倉自打老東家辭世這十多年以來,可沒少禍害鄉里,娃娃家心裏種滿了仇恨。常言道:“冤有頭,債有主。”狗三的死本來就是個不清不白的冤案,儘管老東家在辭世之前也多次讓老管家在集會時澄清狗三是個好人。可是那首鄉民口中流傳的順口溜卻從來不曾間斷:
賊娃子狗三
騎着紅鬃馬
揚着黑馬鞭
一副無常臉
搶糧又搶錢
鼓着燈泡眼
追着娃娃轉圈圈
……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在這幾句話的蠱惑下,滿倉並沒有放下心中沉重的思想包袱。反而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怨氣撒在了衆鄉親身上,今兒個摸東家的雞,明兒個又偷了西家的狗。如此之舉這麼多年以來從來不曾斷過。
每到農忙時節,家家戶戶都要輪流着派出人手來守護田地。偷偷摸摸倒不可怕,可怕的是這滿倉娃早已不滿足於這樣小偷小摸的發泄方式。
夏天的麥田金燦燦的一片,放眼望去彷彿置身於金色的海洋一般,空氣中充盈着滿滿的麥香味。
滿倉正仰臥在浩蕩的麥田裏翹着二郎腿嘴裏嚼着麥穗。一副天地唯我獨尊的模樣。
這一天恰巧盤龍村在外講學的教書先生莫懷玉打此路過,見那滿倉一副放浪不羈等樣兒,便召喚隨從前去問話。得知這娃兒便是十年前命喪懸崖的狗三子嗣,便心生憐憫之心,說了一大堆的好話規勸,不料這滿倉娃非但不領情,還口口聲聲吆喝着要爲他爹爹狗三報仇,滿臉堆積着的都是摸不着猜不透的仇恨。
如此頑劣之輩着實讓這懷玉先生氣憤不已,甩了衣袖正要離去,不料路口正巧遇到知娃看守麥地,在路邊牧牛放羊。知娃小這滿倉幾歲,相比之下滿臉稚氣。
見有生人靠近,連忙移開揹簍讓出道兒,一副恭敬謙卑樣兒。此情此景着實讓這懷玉先生大喫一驚,鄉里娃兒,土生土長,小小年紀幫襯着家裏乾點兒農活倒也習以爲常。只是這娃兒雖滿臉稚氣但不卑不吭,雖沒說話倒是鞠躬行了大禮!
“這是德林家的!”隨從指了知娃向先生介紹道。
“德林是個好娃啊!可惜了……”先生嘆息着靠近知娃問道:“幾歲了?”
“回先生話,十歲了。”知娃害羞的回答。
“叫什麼名兒?”
“成自知,莊裏人都叫俺知娃!”
“知娃……”懷玉先生沉思了一下繼續問道:
“爲甚取了個這樣的名兒?”
“二大(大:關中方言:爸)說是俺爹取的,讓俺自己知道自己的本分,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自己心裏要有個數!”提到爹,知娃明顯的不自在了起來,在他的心裏德福就是他爹。不過德福自打這孩子記事以來沒少在孩子跟前提到過他爹德林的事兒,並且告誡這孩子,他就是德林的兒,他爹叫成德林。
德林埋在井下的事情在鄉里也是瘋傳了好一陣子。莊戶人家誰家還沒個幾塊地!轉眼十來年過去了,人們到地裏施肥澆水,哪個又不記得德林的好呢?老東家倒是沒幾個人記得,只隱隱地有幾個上了年齡的老人提及葬在了雞子山腳下的荒川裏……
“知娃,你認識我嗎?”懷玉故意露出笑臉,逗這孩子。
“不認識!”知娃不假思索的回答。
“那你爲何要鞠了躬行大禮?”懷玉追問。
“俺聽村上八爺爺說了,穿了長衫戴了眼鏡的都是先生,先生都是飽讀經書有身份的文化人!”
“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娃子!”懷玉先生捋着鬍鬚忍不住摸了摸知娃機靈的腦袋。
正要走時,這娃兒卻又追了上來。
“你是教書的先生嗎?”知娃盯着懷玉問。
懷玉微笑着點點頭,滿臉的皺紋也跟着舒展了開來,原本還沉浸在告老還鄉之痛中的老先生,難得露出一副笑臉。
“那你知道怎樣才能在這地裏挖井嗎?”知娃繼續追問,他多麼希望自己能像他爹一樣挖出一口像樣的井水澆灌這貧瘠的沙田啊!沙土地裏挖井在孩子的眼中或許只有飽讀詩書的文化人才能完成……
懷玉一愣,他不知道怎樣去回答這個孩子的問題。但似乎不回答又顯得不厚道。便回過頭來告訴知娃:“也不是每個讀書人都能挖井,但是多讀書一定能挖成,只不過自己老了,要是能再年輕上十幾歲肯定帶着鄉親們一起挖!”
……
知娃把先生的話記在了心裏。這會兒看到庵前衆鄉紳圍着族長商議尼姑和尚的事情,也是老遠的聽了老半天!其實它早在八爺爺那裏打聽到,說讀書能挖井的就是盤龍村的懷玉先生。
見一幫人爭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知娃靈機一動隔着那一堵坍塌的圍牆叫喊道:
人要強
上學堂
學唸書
學寫字
娃娃將來做大事
這都是八爺爺教他的,他多麼希望自己能讀書啊!
知娃的話彷彿一瞬間點醒了族長黃肅廉,一拍腦門叫到:“那懷玉不是回來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