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那歌聲忽然飄忽了一瞬,衆弟子的演奏也同時出現了些許瑕疵,即使下一刻便恢復了正常,蕭十方也如遭電掣,驀然從癡迷中清醒了過來。
他微微蹙眉,吸了口氣,繼續凝神細聽,無塵宗弟子們的合奏卻在隨後的時間內不斷出現差池,便是都未出錯,連鶯的歌聲也時常與衆人的演奏衝突不諧。
連鶯唱得極好,弟子們的伴樂也十分到位,若是換一個人來聽,只會覺得這歌聲裂石停雲,伴樂勢憾山海,二者合一,便是天衣無縫。蕭十方卻是精通音律之人,便是最細小的不諧。在他眼中都如白壁生瑕,刺目不堪。
他分明看出這樂陣後半部分與連鶯的歌聲並不契合,有幾個弟子的動作也有些匆忙,導致樂曲結束之時頗有些虎頭蛇尾之態。
連鶯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表現不甚完美,樂曲停止之後,她與周圍幾個同門討論許久,商議如何改進方纔出現的失誤。
蕭十方暗暗搖頭,他們並未抓到真正的漏洞。
事實也如他所料,隨後連鶯與衆弟子又練習了幾次,每一回都在同樣的幾個地方出現問題,即使衆人都竭力調整改善,效果仍是不盡如意。
蕭十方在角落中看得心急意切,幾次想要插言,又在最後關頭閉上了嘴,待要不說,他又不忍看連鶯與衆人焦灼憂慮。
就在他踟躕不決之時,耳中忽然傳入熟悉的女子聲音:“你分明看出了問題,怎麼偏偏不說,這可不是拾芳公子的性子啊。”
蕭十方有些訝異地轉頭,他看得太過入神,竟不知孫瑩何時進來了,觀她神色,像是已經站在他身旁許久。
猶豫片刻,蕭十方傳音回道:“阿瑩也知問題在哪,連鶯並非唱得不好,只是此陣有幾個地方與她樂性不合,阿瑩爲何不改呢?”
孫瑩掃了眼正在練習的弟子們,柔柔一笑,道:“我又爲何要改呢,樂陣已經成型,牽一髮而動全身,單爲個不合適的弟子修改,我得多費多少心力。
她若是實在做不到,過幾日我便另選弟子替代。”
“換人?”蕭十方道,“若是換幾個不要緊的也就罷了,如連鶯這般的啓陣之人,你也能換嗎?”
孫瑩淡淡道:“爲何不能換?主陣之人是我,她只是啓陣罷了,除了她,我無塵宗不是沒有其餘善歌之人。”
眉頭微蹙,蕭十方不解地看了她一眼:“我不信你還能找到比她更好的人選,怪哉,阿瑩從前不是這樣任性的人,改陣雖然麻煩了些,也比失去連鶯這樣的歌者好上百倍。”
他說着,想起昨日聽到的話,開了個小小的玩笑:“我聽聞你總與連鶯合不來,莫非要因此報個仇嗎?”
孫瑩當即色變,冷笑道:“你也太小視我!
她又有哪裏值得我特意報復,我又不是你,有副嗓子便能當個寶,我可看不上她,我制的樂陣,我說了算,她唱不好,便退下,這不是理所應當之事嗎?”
蕭十方沒有想到她反應這樣大,他與孫瑩相識十年,兩人相處甚歡,還從未見過她這樣疾言厲色,他微微驚愕地道:“阿瑩莫要生氣,我並未真心這樣作想,是我不該胡言亂語,你別放在心上。”
見女子神色微緩,蕭十方試探地勸道:“不過,替換掉這般出色的歌者,你的樂陣也會大減其色,莫若還是改一改陣吧,你若是嫌麻煩,我來替你改。”
“這就無需拾芳公子操心了。”孫瑩睨他一眼,似笑非笑,“樂陣我是不會改的,你若是有心,不如去教教她怎麼做?
你不是想與她結交嗎,這恰恰是個絕好的機會。”
那種怪異之感又出現了,蕭十方真不明白今日的孫瑩脾性爲何變得這般暴躁,他說一句,她便要堵一句,好似憋着一股氣要發泄似的。
並且,她明知樂修的樂性無法更改,便是他有些本事,也不能通過教導讓連鶯改變自己的樂調,若想真正解決問題,只能修改連鶯無法與樂陣契合的部分,卻還非要藉機諷刺他一番。
蕭十方不欲再激怒她,便溫聲道:“阿瑩不要多想,便當我多嘴吧。”
他想私下再找個機會與連鶯說一說,儘量幫她調整一下,便是不能治本,也能勉強糊弄過這慶典,不料就在此時,連鶯與幾個同門說了什麼,徑直朝角落裏的兩人走來。
蕭十方莫名一喜,卻見連鶯看也不看他,只對孫瑩行了一禮,開口道:“孫師姐,我盡力了,有幾處實在是無法與樂陣相契,這樣下去,怕是要影響此曲的成效,不知道師姐能不能改一改那幾處,我若能與樂陣契合無暇,伴樂的弟子們也能輕鬆些。”
連鶯走來向孫瑩請求改陣,殿中的弟子們也都眼巴巴地看着。
視線在連鶯臉上停留了幾息,孫瑩嘴角漾出淺淺的笑意,潤如清風,說出的話語卻堅決無比:“連師妹平日多攻唱詠,對制樂陣所涉不多。
你有所不知,我這樂陣只要改動一處,便失之毫厘謬以千里,遠遠達不到我的本意了,因此無論如何不能更改。”
“可是,如今這樣,不也達不到孫師姐的要求嗎?”連鶯反問道。
“再練幾日,若是還不行……”孫瑩臉上仍是掛着微笑,“連師妹便退出吧,宗主對這慶典十分重視,我實在不敢怠慢。”
連鶯面色泛起紅暈,卻是氣的,她胸口起伏几次,平靜下來,道:“師姐這樣未免有些不公,說好是讓我啓陣的。”
“此一時,彼一時,我也不知,你樂性會與此陣不合,”孫瑩道,“我已經給過你機會了,若是你實在改進不了,我豈能因你一人而功虧一簣?”
連鶯盯着她看了一會兒,點頭道:“行,若是孫師姐實在看不上我,我也不想強人所難,就請孫師姐另請高明吧。”
“不可!”一旁的蕭十方脫口道,孫瑩和連鶯一同去看他。
蕭十方看看二人,說道,“連姑娘與這樂陣相得映彰,若是退出實在太過可惜,蕭某不才,願以薄才略盡綿力……”
他還未說完,兩人便各自打斷了他。
“此乃我二人之事,你還是莫要插手。”
“這位客人,這不關你的事吧?”
蕭十方忙道:“是不關我的事,但是惜才之心人皆有之,連道友仙音神韻,蕭某實在不忍見你就此自棄。”
“真真好笑,”連鶯冷冷地道,“我不過是退出樂陣,怎麼就算自棄了,離了這樂陣,我便不能自己進步了麼?”
蕭十方語塞:“我並非此意,只是此陣非同尋常,你若能參陣,必定大有進益。”
“你這人真是莫名其妙。”連鶯嘲諷地衝他飛了個白眼,“我跟你很熟嗎,要你替我操心?”
她草草對着孫瑩行了個禮,轉身就走,其餘無塵宗弟子圍觀幾人爭論許久,有幾個修士似乎想要挽留,看看孫瑩冷漠的神色,又作罷了。
蕭十方追着她走了幾步,想起什麼,回頭對孫瑩道:“阿瑩,我去看看,你還是再考慮考慮吧,連鶯是最好的選擇。”
他說完,急急追着連鶯出了喚曉閣。
連鶯走得很快,蕭十方費了一點力氣才追上她。
“連道友,請等等我。”
連鶯腳下不停:“你有病啊,跟着我幹嘛?”
“煩請留步,我有話要說。”
女子步子一緩,蕭十方趁機攔在跟前,連鶯冷眼看他:“若是想來勸我,便請你收了這莫名其妙的好心吧。”
“不是,我沒想勸你。”蕭十方頓了頓,問道,“你有什麼別的打算嗎,我聽說,貴宗宗主要在慶典上選一優秀弟子,作少宗主培養,連姑娘,這樂陣退出就罷了,慶典最好不要放棄。”
連鶯神情莫測地凝視他片刻,語氣不解:“孫師姐是你好友,你不去幫着她就罷了,怎麼還要來跟我說這些,少宗主可是隻能選一個。”
蕭十方笑道:“阿盈有自己的想法,無需我幫助。”
“哦,你的意思是我比不上孫師姐,需要你的幫助了?”
蕭十方有些鬱悶,他往日口舌也算了得,爲何今日好似昏了頭,總說出些得罪人的話來。
他只好強調道:“我絕無此意,你二人所長不同,自然不能比較。”
“廢話少說,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想,你若是還想參與慶典,我也略通樂律,能制曲辭,連姑娘要是不嫌棄,我或許能助你一臂之力。”
連鶯看他眼神更加驚異:“爲何?我又不認識你,你真有那麼好心?”
“連姑娘有所不知,我昨日初聆姑娘仙音,便覺心神俱暢,恨不能早與你相識,能對你有所助益,是蕭某莫大榮幸。”
“油嘴滑舌。”連鶯冷哼了一聲,臉色卻有些鬆動了,“你倒說說,你想要怎麼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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