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謠壓低了步子,只發出一點兒聲響地走了進去,只見和曦閉着眼坐在椅子上,兩個宮女一左一右輕輕地打着扇,他眉頭微蹙,神情並不輕鬆。
“微臣拜見陛下。”
長時間的靜默之後,和曦才微微睜開了眼,一擡手,兩個宮女無聲退下。
“這麼晚了,什麼緊要事?”
月謠道:“納言司前些日子收到一封告密信,有人告大司徒官商勾結,欺壓貧民區的百姓,致使人無家可歸,無工可做。臣徹查此案,發現此事屬實,人證物證確鑿。雖然陛下允臣自行拿人之權,可大司徒畢竟是地官府之長,臣不敢拿人,請陛下聖裁。”說罷將名冊和賬簿、口供高舉頭頂,“這是證物和口供。”
和曦自登基以來就大力反貪,抓了多少門閥世族,纔有了今日帝畿新貌。按理說他聽到這種事,是最惱火的,沒想到這幾份鐵證過目,面上卻一點波動也沒有。
“此份物證口供,有理有據、事實清楚,雲卿辛苦了。大司徒爲人忠誠,一心爲國,雖有小錯,但朕還是信得過的。”
月謠跪在底下,眉頭一皺,沒有說話。
“此事或許另有內情,雲卿還需繼續徹查纔是。”
“……是。”事實在前,天子態度卻如此奇怪,月謠想不通。但她沒有多問,順從地拿了證物和口供便要告退。
從清思殿出來,夜色已經很深了,高豐就等在外面,看見她出來,滿臉笑着走了過來。
“雲大人,再過兩個時辰便要早朝了,這一來一回少說也要費去大半個時辰。陛下體恤,特意請雲大人上清輝閣休息。請隨小人來吧!”
月謠垂着眼,看上去無比恭順,道:“有勞高公公。”
深夜的王宮好像一頭沉睡了的巨大怪獸,宮娥們提着燈籠走在寬廣的宮道上,那風兒十分大,吹得盞盞宮燈猶如女子悽怨的目光一樣在風中搖曳。
月謠一路安靜地到了清輝閣,吃了天子賞賜的夜宵,就熄燈歇下了。夜太靜了,這樣安靜的夜晚,卻讓人難以入眠。
她無法想通和曦爲什麼要放過大司徒,他的態度很明顯了,此案不能大辦,更不能牽連到大司徒本人。
她畢竟跟在和曦身邊時間不久,但文薇一聽就明白了。
“身爲君王,首先要有一顆能藏污納垢的心。手下人是不是有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帶給陛下的好處是不是比罪過大。”
嫋嫋茶氣升起,遮住了文薇的視線,月謠坐在她對面,只見她身着一身白色絲裙,領口和袖口用金線繡出了鳳凰的圖案,淡雅卻貴氣。
“文薇姐的意思是說,大司徒對陛下還有用?”
茶好了,金黃色的茶湯倒映出亭子頂的百鳥朝鳳。
文薇將茶湯遞到她面前,道:“陛下登基十二年,剷除了多少門閥世家,雖然除去了那些蠹蟲,可也損傷了帝畿元氣。這些年陛下廢除賤民制、輕賦稅、開設學堂、擴徵王師,這都是爲了快速讓帝畿恢復元氣。可惜那麼多年過去了,朝廷仍舊缺少人才,你若是拔除一個大司徒,必又牽連無
數人,可有想過那些人被除去後,由誰接管地官府?”
月謠質疑:“難道偌大一個地官府,一個可用之人都沒有?”
文薇看着她。
“時候未到。”
月謠喝了一口茶,苦澀的味道頓時充斥了整個口腔。
“我明白了。”雖然不能動大司徒,但他手底下的人,是時候動一動了。
文薇握住她的手,溫柔地注視着她:“朝堂之上,關係錯綜複雜,眼下你最重要的,還是重獲陛下的信任,穩固自己的地位。”
月謠整個人猛地彷彿被一道雷劈過,腦海中浮現觀海殿中和曦說過的話,一番籌謀便又壓了下去。
兩姐妹有些時日沒見了,文薇的起色稍稍好些,只是畢竟不年輕了,深宮鬥爭不比戰前輕鬆,她還是憔悴不少。
她望着文薇,嗓子有些發啞,“文薇姐,我給你找的那些藥,可否有效?”
當初的去子留母,雖然讓文薇榮登鳳位,卻喪失了生育的能力,這件事讓她深深地難安,她命人訪遍名醫,只求能找到一副能讓文薇再度懷孕的方子。
文薇只當是她單純地關心自己,苦澀一笑:“沒有。”又說,“或許這就是命吧…好在太子孝順,視我如親母。”
話音剛落,她口中那個“孝順”的小太子便風一樣地跑進了花園,一同跟在身後的還有一個小宮女。
大概是沒想到文薇今天沒有午睡,小太子愣了一下,趕忙要跑出去,卻被文薇叫住。
“太子!”
小太子不得不垂着頭走過來。
“現在太子不是應該
在讀書嗎?怎麼回來了?”她的語氣十分溫柔,雖然太子是甘妃所生,但畢竟只是一個孩子。對他,文薇是沒有恨的。
“少…少傅不舒服,所以下午放假。”
“上午我見着少傅,倒沒什麼異樣……”文薇仔細想了想,“哦對了,好像臉挺紅的,莫非發燒了?”
小太子忙說:“是的是的!”
文薇的臉色陰了幾分,沉默地看着他,久久之後忽然冷聲說:“今日上午本宮並未見過少傅。”
月謠的目光落在太子身後的小宮女身上,忽然笑了一聲,道,“這位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婢子解語。”
“你說說,少傅大人怎麼了?”
小太子側過頭看了解語一眼,緊接着頭頂上響起一道警告。
“太子!”
文薇雖然視太子爲親子,但也不會過分寵愛他。
“解語,你說!”
解語伏在地上,肩膀顫抖着,一句話也不敢說。
“你若再不說,本宮可要按宮規處置了!”
解語嚇得瑟瑟發抖,卻仍不開口。
“來人——!”
比文薇更快的是小太子的不遜,他嚯地站了起來。
“和她沒關係!是我在少傅的飯食裏放了瀉藥!”
文薇一拍桌子,呵斥:“胡鬧!跪下!”
“我不跪!大丈夫頂天立地,只跪天地和父母!你又不是我母親!!”
文
薇臉色青白交加,難看極了。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太子暴躁地吼:“你不是我母親!”
月謠嘴邊噙着冷笑:“殿下!王后娘娘是一國之母,是天下人的母親,自然也是殿下的母親!”
“是你們殺死了我母妃!殺人兇手!你們都是殺人兇手!”小太子大吼,文薇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滿臉驚駭,“誰跟你說的這些?胡言亂語!來人……來人!”
幽柔帶着宮女飛快趕來,想把他帶下去,沒想到他像一頭兇狼一樣不讓人靠近,一手拉起解語就跑了。
“快,去追回來!”
“是!”
月謠嚯地站起來,“等等!”她對文薇道,“太子正氣頭上,此時去追,難免加深矛盾,姐姐日後還要依靠太子,若關係不能和緩,就難辦了。”
“可不能由着他出去胡鬧!”
“姐姐現在立刻去少傅家,安撫少傅,此事讓越多人知道越好,這樣大家就會稱讚您的賢德;然後再去請求陛下,讓當世聖賢伊瞻夫子來教太子,陛下便會信您是真心教養太子。這樣太子今日衝撞您的話即便讓別人聽到了,也不過是一個孩子的負氣之詞。”
文薇點點頭,卻又有難色:“伊瞻這個人,雖然有大德,卻十分頑固,早年陛下請他入朝,他尚且不肯,做太子之師,我恐怕……”
月謠道:“正因不可能,所以纔要姐姐去做個樣子,若運氣好成了,豈不更好。此人沒權沒勢,性格古怪,就算有朝一日入朝,也會將人得罪乾淨,又有什麼好怕的。”
文薇這才消除了心中疑慮,“你說的沒錯。”她復又蹙起眉頭,在石桌上一捶,“不知背後是誰在太子面前亂嚼舌根!本宮一定要徹查!”
“後宮之中,若是沒了姐姐,還有誰能上位?”
“姜妃…?”
月謠看着文薇,默笑不語。
解語已經成功獲得了太子的重視,幾乎哪裏都帶着她。姜妃這段時間偷偷籠絡太子,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文薇立刻離宮前往少傅府邸,月謠沒有和她一起走,眼下暮春,繁花似錦,整個瓊花園到處萬紫千紅。穿過瓊花園,再往西就是靈犀宮,甘妃曾經的住所。
小太子常常來這裏,他十分想念母親,思念得狠了,便會大哭,不過天子不喜歡他像個姑娘一樣哭,所以他只能來這裏哭。這裏早已廢棄,被視爲不祥之地,幾乎沒人會來。
“殿下……您別這樣,解語害怕……”一個小小的身子坐在池子邊,憤懣地朝着池子裏扔大石頭。
解語就立在旁邊,嚇得快哭了。
“就是她們!殺了我的母妃!我一定會報仇的!等我長大了!我……不!朕一定要將這兩個女人凌遲處死!千刀萬剮!”
話音剛落,一塊巨大的石頭從太子和解語的頭頂飛過,落入水中,濺起的巨大水花,像一條水龍一樣潑溼了他們。
“大膽奴才……”太子怒不可遏地回頭,卻見月謠一身大紅色的衣裳,頭微微歪着,正面帶微笑地看着自己。她發間那支紅寶石蛇頭金簪,卻像一雙來自地獄的餓鬼眼睛,陰沉沉地散發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