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桑泊行 >第八十六章 相思始覺海非深
    今日他與皇后,竟問了同一個問題。

    桐柔一時怔住。

    不做女官的意思,她自然曉得。皇后這一問,是提醒。但他的這一問,卻似乎是探詢的意思。

    探詢?自己的心意?

    從前在宮外,爹爹在家的時候,跟着爹爹學醫術。爹爹不在家的時候,除了去女塾,她就是跟着姐姐在城裏城外的到處玩……她曾經覺得,這一輩子,都會是這般,賴在爹爹和姐姐的身邊,哪兒也不去。

    陰差陽錯入了宮,起初一門心思想着出去,但近些時日,不知何故,竟生出些顧慮。

    每日在他身旁,何時竟成了習慣。哪一日若是他下了朝,沒有來文華殿,她竟有些坐立難安……很久之後,她才意識到,那是期許。

    從起初在他的喜怒哀樂裏惴惴不安惶恐掂量,到同喜同悲感同身受,甚至一眼便可感知他的情緒……她曉得,自己已心生牽絆。

    期許與牽念,一旦生根,如藤蔓糾纏攀延,再無退路,決然上揚……

    也是從那時開始,她就曉得,這份已然生根的念想,終歸也只能是念想。

    她什麼也給不了他。

    看着她目光垂着,努力掩飾着神色,一雙手卻緊緊擰在一處,他忽然起身,“隨我來。”

    他領着去的,又是大本堂。

    上回之後,大本堂之外的守衛不增反減,眼下只有兩個侍衛在殿外,見到皇帝忽然出現,未及出聲,已被屏退開去。

    大本堂內,寂寂無聲,午後的日光被那緊掩的窗戶攔着,勉強在青石板的地面暈着光影。

    他自入來,就將那玉牌握在掌心,立於案前,怔怔出神,“如今濟南危局雖解,但北方戰事頻繁,民生不安,已顯亂象。如何定風波,令大明重回安寧……父皇若在,定不會有此一亂。”

    桐柔不知如何勸慰,默不作聲杵在他身後。繼而又覺得內疚,莫說分憂,就連勸解幾句,她都不曉得該如何說出口。

    “你在愁什麼?”他是什麼時候轉過身來對着自己的,桐柔竟沒有瞧見。一擡頭,他正垂目望着自己,目光裏竟有微微戲謔之意。

    “我……我不知該如何勸解……”她老老實實道。

    “唔,若換做別人,早就絮絮叨叨在我耳邊各番進言勸說。像你這般安安靜靜,自己悶頭髮愁的,的確是沒見過。”

    她覺得面頰熱得厲害,窘得恨不得立時鑽入地縫裏去。

    “可這個樣子,很好。”他忽然說。

    “有你在身邊,我很自在。”他頓了頓,“你曉得,自在二字,在這宮裏頭,有多難得?”

    “嗯……”她把腦袋埋得更低,因爲臉燒得越發厲害。

    “父皇的事,我未曾與人說過,只告訴了你一個。”他的聲音驟冷。

    “我不會說出去的……”她急忙擡頭道。

    “一個人知道的越多……”他意味深長地看着她。

    “死得越快!”她接得飛快,篤篤定定地望着他。

    接着,她驚訝地看着笑容在他的面上綻開,那是很久沒有在他身上看到的愉悅鬆快的樣子。

    瞧她方纔還言辭咄咄信誓旦旦,轉眼間,訝然夾着欣喜色,一派天真毫無遮掩。一如檻外芙蓉新開,清淳婉麗,晃亂了人眼,與人心。

    朱允炆對自己的這番心思,遮掩到如今,仍有些遲疑。他似乎更貪戀她時時在身旁,擡眼轉身之間就能看見。

    她並非宮中精心嬌養挑不出瑕疵的御品,是無拘束的山際湖畔,毫無矯揉的天成之作。縱然這些日子,她已拘斂了些性子,然時時流露出的純粹天真,最是令人貪看流連……

    他故意將悅色斂了斂,“方纔那一句,若讓外頭聽見了,曉得要喫多少板子?”

    她忙捂了嘴,在天子面前直言生生死死的,當真是嫌命長了……

    他猛地伸手過來,將她的手腕捉住,嚇了她一跳,但她很快意識到他緣何忽然失態。

    周遭何時變了模樣……方纔分明站在大本堂的殿內,此刻四處燈燭通明,大殿恢弘,烏壓壓的身影,肅然而立。

    這是……奉天殿?

    桐柔一怔,今日早朝已過,此時的奉天殿裏,斷不會有這麼多人。

    她轉頭去看朱允炆,他雖面有驚異,但此刻一雙眼卻緊盯着龍椅上的那人。

    她順着看過去,那上頭端坐的,是畫像裏看過的太祖。此刻自然不在畫像裏,卻是實實在在地坐在龍椅上,臉色並不好看……

    猛地,啪的一聲,殿內的人俱是一驚。

    “晉王謀反,你求個什麼情?”太祖顯然壓制着怒意,方纔將那龍椅把手一拍,此刻殿內尚有迴響。

    “他若真的造反,太子將如何處置?”太祖緊跟着又追問道,眼睛死死盯着跪在最前頭的那一人。

    桐柔覺得自己的手腕幾乎要被捏碎了,擡眼看向朱允炆,此刻他呼吸急促,同樣死死盯着那人的背影。

    她也總算想過來,那身影,前太子朱標。

    “聖人云,仁孝爲上,重禮教輕刑法。君主,當以仁愛之心馭天下。”朱標雖跪着,但聲音不疾不徐不急不躁。

    “混賬話!”太祖從椅子裏急站起身,“仁孝?仁孝他就不會造反!宋濂!宋濂怎麼將你教出這麼個混賬樣子!”

    皇帝暴怒,下頭越發鴉雀無聲。桐柔瞧得清楚,那些膽小的大臣,兩股戰戰,竟是站立不穩。

    原以爲會說兩句軟話的朱標,將身子直了直,朗朗道:“陛下殺人過濫,恐傷和氣。”

    一旁的幾個大臣顫巍巍抹了一把汗。

    太祖蹬蹬蹬走到一旁太監身前,取了托盤裏的一物,啪得一聲,丟在朱標身前。

    桐柔伸頭去瞧,一根遍佈尖刺的荊棘。

    “拿起來!握在手中!”太祖指着朱標。

    朱標看着面前這根荊棘,知道拿是拿不起來的,拿起來必是一手的窟窿。

    “知道不能拿?!這刺,我都給你砍了再給你,你是不是就握得住了!”太祖急厲道,指着太子的手抖得有些厲害。

    桐柔曉得太祖脾氣火爆,真正當面看着了,才曉得傳言果然不虛。那騰騰的怒火,撲面而來,幾乎能將這大殿給掀了。

    想來這下太子該說些軟話了……

    朱標的聲音已從前頭傳來,“上有堯舜之君,下有堯舜之民。”

    這一聲一字一句,清清杳杳,令殿上每個人都聽得清楚。

    桐柔分明聽見,一陣抽氣聲自羣臣隊列中傳出。之後又恢復了鴉雀無聲,不,是一片死寂。

    太祖沉默了很長時間,直直瞪着太子。半晌,他忽然返身就走,抓起一旁的一張椅子,在衆人震驚的目光下,將那椅子直往太子腦袋上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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