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榭上設了案几香燭,一人獨坐。方纔的女子,已落坐於那人面前。
“你認識她?”桐拂覺得實在匪夷所思,這些人看起來,衣飾古怪,若真是齊梁之人,金幼孜怎會識得。
“溧陽公主,蕭妙淽。”金幼孜道。
“方纔不是喚她郡主?”
“南朝梁,簡文帝,蕭綱最疼愛的女兒。”他喃喃道,“只怕這會兒,梁武帝尚未被困臺城……”
“你怎麼知道是她?”
“方纔她吟誦的,關山月,是簡文帝詞。她喚他父王……”
“簡文帝……梁武帝……”桐拂使勁回憶,“梁武帝之後,簡文帝登基,他的女兒不是嫁給了……”
她忽然倒抽一口冷氣,“就是……就是吃了夫君肉的那個……”
金幼孜沒出聲,神色哀痛。
只聽那臺榭上琴聲忽起,蕭妙淽已然起身,恭敬地施禮後,退開幾步。
桐拂這纔看清,那坐着的是個男子,峨冠博帶散首披髮,面上卻佩了一塊麪具,看不清容貌。
蕭妙淽退至臺榭中間,微微頷首,雙臂甫張,曲頸斜望,踏着琴曲翩然起舞。
桐拂從未見過如此美妙的舞姿,那舞者竟似輕飄飄沒了份量。婉轉蹁躚之間,銀裙飛揚,似月下梨花,滿樹清華。
一舞畢,蕭妙淽回到那人身前,那人也不言語。取了一旁青毫,在紙上圈點片刻,呈至她的面前。
蕭妙淽仔細看了數遍,喜形於色,“多謝先生指點……”說罷將那紙取了,仔細收入袖中,起身告辭。
臨去前,她將腰間香囊取下,“這是特意爲先生所制,還望先生手下。”說罷也不待他答話,轉身離開。
不久只聽遠處鸞鈴聲起,馬車咿呀遠去。
臺榭之上,只留了那佩面具之人獨坐。他復又提筆,在面前紙上,疾畫片刻,方纔扔了筆,頹然枯坐。
熱鬧看到這個份上,桐拂實在是不想再看下去。且不說這眼前的一出,是什麼意思。單單想到這美若天仙的溧陽公主,今後將一口口吃了夫君的肉,她就不寒而慄。
“我們走吧……”桐拂扯了扯金幼孜的袖子。
金幼孜卻一把將她的嘴巴捂住,湊到她的耳邊,“別出聲,來人了……”
桐拂眼珠子轉了轉,果然看見幾道身影,形如鬼魅,不知何時已將那臺榭圍住。手中刀劍森冷,殺氣騰騰。
那枯坐之人,彷彿渾然不覺,一手撫上面前古琴,隨意撩撥。不成曲調,泠泠亂音,在那水面上迴旋左右。
刀光倏過,血濺琴面,那琴聲也戛然而止。餘音尚存,似一縷魂魄,不甘不願,不離不散。
那些人是何時離開的,桐拂並不曉得。殺人,她早看多了殺人,但當真又在眼前,她只覺胸中翻騰欲嘔。
離開,必須立刻離開!她這麼想着,轉向金幼孜,卻驚駭地看着他已經獨自一人搖搖晃晃向那臺榭之上走去。
桐拂急忙上前,扯住他,“你瘋了麼?這兒剛殺了人,你去做什麼?!萬一再有人來……”
金幼孜卻彷彿渾沒聽見,掙脫開她,繼續往前走去。
桐拂擰不過他,只得跟着。待走到近前,卻見那人伏趴在琴身之上,面具落在腳邊,而他手中仍緊握着那個香囊。
不知是何質地,玉脂般的顏色,上面透着天然蜿蜒的紋路,只在雙眼處留了些微的縫隙。
“你不會想拿走吧,你也拿不走啊……”桐拂幾乎要瘋了,這個書呆子今日是怎麼了?
案上的書箋,染了血,彷彿硃砂傾灑。那紙上寥寥數筆,卻繪着一女子,身姿窈窕靈動,宛若仙子。正是溧陽公主。
“小拂姑娘!小拂姑娘!”猛地幾聲喚,將二人驚醒過來。
擡眼再看,哪裏還有那粼粼水光間的臺榭琴案,更不見沉夜中被擊殺之人。此刻二人站在裏驛站門口不遠的樹下,金幼孜的手中卻仍握着那面具。
那駕車人氣喘吁吁到了近前,“二位去了哪兒?客房已經安排妥了,可要進去歇息?”
金幼孜早將面具藏在身後,“多謝這位大哥,我們這就去。”
言罷,拉着尚張口結舌魂不守舍的桐拂直往驛站中走去。
將秣十七安置了,桐拂坐在一旁託着下巴發呆。周遭的事,似乎越來越離譜。原本自己已經是亂作一團,跑去北地戰場,看到個太祖什麼的,好歹還是大明。如今帶着個金幼孜,竟能瞧見齊梁舊事,這算是怎麼回事?
難不成真如陶弘景所說,這金幼孜也是個狐仙精怪?
思及此處,再坐不住,她起身溜到金幼孜的門外。還不及叩門,門已經打開,她被一把扯進了屋子裏,屋門在身後關上。
屋裏漆黑一片,金幼孜杵在眼前,桐拂看不清他的樣子
“柚子,爲何不燃燈?”
案上的燭火猛地一跳,竟自燃了。桐拂這才瞧清金幼孜的樣子,險些叫出聲,“你……你做什麼……”
金幼孜面上的,是方纔臺榭上那人所戴,此刻映着燭火,透着詭異陰冷。
桐拂幾乎未做它想,一把將那面具扯下,扔在一旁,“金幼孜!”
他面生神色迷亂,彷彿看見她,又彷彿看不見,一把將她雙臂捉住,“臺城久圍之下,糧食斷盡,民互相食,疫疾大起,死者十之……江南千里無人煙……你親眼所見,竟皆拋之腦後……”
“金幼孜,是我,我是桐拂!”她料得他必是入了迷障,一時困頓難出,只能盡力將他喚醒。
金幼孜雙目盡赤似不可聞,“一把火,燒了宮中藏書數萬卷……皆付之煙燼……你守護的,又怎樣?千里屍骨、餓殍遍野……你竟坐視不見……”
桐拂見他越發癲狂,情急掙扎之下,將案上燭臺撞倒,燈油濺上手臂,她不覺驚呼出聲。
金幼孜一呆,眼前繚亂散去,卻是桐拂急痛之色,他忙道“小拂?你怎麼了?”目光落在她的手臂,那上面竟撩起一串水泡,“誰幹的?!”
桐拂哀嘆,“柚子,你險些將我……”
金幼孜卻無論如何想不起方纔自己做了什麼,“對不起……對不起小拂,都是我的錯……我會負責的……”
桐拂哭笑不得,“負什麼責?誰讓你負責,手臂被你燙熟了……嘶~~”
金幼孜手忙腳亂替她用水沖洗包紮,“我剛纔定是魔怔了……”
他忽然停住,擡眼直愣愣地盯着桐拂,“不,不對,不是魔怔。小拂,我從前見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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