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桑泊行 >第二百四十二章 水天溶漾畫橈遲
    夜沉如水,湖中映着宮燈寥落,反倒似星河濯月。

    前殿人語若有若無,間雜着紫玉杯與琉璃碗的玲瓏聲響。又聽水晶簾窸窣,殿門咿呀,一切重歸平靜。輕嗽聲忽起,斷斷續續,桐拂有些遲疑。

    自太子落水,明漪的魂魄又不知去了何處,眼下雖能使喚這身子,但她實在不知該如何進退。至今煢煢牽絆於此,究竟又是何緣故

    便是此處,建康宮親見劉休仁飲鳩,逝者生顏彷彿就在昨日。銅鏡裏,額間猶能見,他親手所描燕脂霜紅。一旦觸着,錐心痛楚便自骨縫裏倉皇生出芒刺。紛紛亂亂一段往昔被剝扯開,淋漓鮮血,百般無奈烽火碎鐵衣、白骨縱橫埋蓬篙,契闊經年之後,不過化作野渡漁叟三兩閒談

    如今建康宮、華林園仍是昨日容顏,北湖粼粼風波依舊,只看見故人已行遠,新人添愁怨。

    太子自蠟鵝厭禱之後,爲梁武疏遠,自認爲失信於父皇,鬱郁慚憤卻始終不願自明從前聽這一段,說書人驚拍案,罵那世道荒唐命塗炭。水天空闊,恨東風不惜世間英物。蜀鳥吳花殘照裏,忍見荒城頹壁。又將那奸猾桀黠人聲聲怒斥、對太子卻是扼腕一嘆再嘆彼時她趴在酒舍案席上聽着入神,難免覺着太子過於懦弱柔縱,怨其不爭如今眼前所見,紛紛錯錯一番上演,說到底,無非心如灰,意涼透。

    想那劉休仁飲下兄長親手所賜之毒酒,回顧往昔荊棘泥濘中誓死扶攜守望,也該是,萬千情思寸寸斷,尚有何言對故人又何需那一句,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明漪”前殿傳來極微弱的一聲,間雜着輕嗽。她一個激靈,終是忍不住,伸手推開了隔着榭堂與寢殿的檀木門。

    他依坐在榻前,小案之上鋪呈着筆墨。

    她皺了皺眉,“都這樣了,何故又要勞心勞力地寫字。”

    他衝她招手,“來,雖還差了一句,先瞧瞧,可好”

    她走上前,案上紙皎白如霜雪,字跡古樸俊逸,“江南採蓮處,照灼本足觀。況等連枝樹,俱耀紫莖端。同逾並根草,雙異獨鳴鸞。”

    “好看”她由衷讚道,眼眶微酸。

    “詞好還是字好”他將身後披衣攏了攏。

    “都好。”她擡頭衝他笑道。他很久沒笑過,連刻意的假意的悅色都沒有分毫。她也不知有沒有用,看見笑容的人,應該不會太難過,她始終這麼覺得。

    他的脣角,極小的微揚,“子云今日來了書信,問及你。”

    她撇了撇嘴,“陳將軍不是去懸瓠打仗了看着挺閒”

    “子云先破魏潁州刺史婁起、揚州刺史是雲寶於溱水,又拿下楚城。隨即減免義陽鎮的兵役,江湘諸州得以休養生息,開田六千頃。他自洛陽回來,倒真沒歇過。”

    見她沒吭聲,他緩了緩又道,“子云就快回來,我估摸着他有話對你說。到時候,我身子也該好了,我們一道替他接風”

    她一愣,不覺擡眼怔怔望着他,一時心如亂麻。

    他垂下目光,“今日午後,我有一夢。”他忽然道,“夢見與三弟對弈,棋局甚亂,我將授劍交給了他。或許待他此番歸來,便當是如此。”

    他的目光落去一旁的佩劍之上,並未瞧見她早已蒼白的面容。

    “不過是夢罷了”她喃喃道。

    “今日,晉安王被徵入朝,應是,已在路上。”他伸手取案上茶盞,微微有些瑟縮。

    桐拂將茶盞取了,添了新茶,遞給他,“白日裏我瞧見湖裏已生蓮蓬,你且等一等。”說罷起身往後頭水榭走去,推門前又停了腳,“殿下耐心等着,不要偷看。”

    他聽着菱窗開,小舟分水而行遠,目光落回面前霜雪色的紙上,提筆又添了一句,“以茲代萱草,必使愁人歡。”

    倚着漸聲睏意,聽見她的腳步聲雀躍隱忍,擡眼看去,她猶披着素紗衣,手裏提着御膳房的食盒。她很快將兩樣布在案上,興沖沖立在一旁。

    眼前案上琉璃碗中,晶瑩剔透之間,蓮子新剝,苦心已除,雪嫩可人。他取勺舀了一顆,藕香四溢,蓮子清宜,“藕粉蓮子羹”他微微有些訝然,“這需許多功夫。”

    “唔,若是有桂花就更好了,可惜還不是時節。糖,也差了幾分,甜意略欠。”

    那一旁,白玉的碟裏,荷葉青碧,方方正正裹着什麼,棕繩巧結,壓着一瓣芙蕖。他伸手將棕繩解開,碧葉蓬然散開,露出內裏粳米如雪,荷香撲鼻。

    “荷葉飯雖好喫,不能多喫,容易積食。”她遞上筷箸。

    他嚐了幾口就放下了,勉力掩着倦色,“早知你有這般手藝,該將御膳房的爐竈移了來。”

    “殿下,”她終究沒忍住,“殿下如此情形,當即刻傳了御醫看診”

    他忽然擡手,示意她噤聲,“你可聽見什麼”

    她凝神細聽,繼而搖頭。

    “鹿子開城門,城門鹿子開,當開復未開,是我心徘徊。城中諸少年,逐歡歸去來”他緩緩念道,“你可曉得這裏頭的意思”

    她當然曉得。

    梁武帝廢嫡立庶,既新有天下,恐不可以少主主大業,又以心銜故,意在晉安王。歡,止封豫章王還任歡,乃蕭統長子,本該繼立爲太子逐歡歸去來

    “夜深,去歇息”他面上倦色愈濃,“若子云歸來,替我爲他擺一桌好酒再有,朱異此人雖無異心,然需提防。正德心懷不滿,非安撫得安其心,你也莫要再回他身旁。父皇他”他似是哽住,許久才一聲長嘆,“罷了”

    她的指尖緊緊絞着衣角,奮力將諸般情緒死死壓着,“殿下且安心睡了,莫再勞神”說到後頭,竟生哽咽。

    他忽地睜開眼,“你一直在這裏,可是如此那日見你坐在高閣飛檐之上,我就曉得,你從來都在這裏。”他眸中倏而粲然,“你可否,替我看着這裏若得閒時,同我說一說,這山河草木,人間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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