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梓宮置於柔儀殿。桐拂能去的地方除了這裏,就只有坤寧宮。其餘的地方她去不了,也無法離開。
她漸漸有些看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無法離開,還是本不想離開。
他每日都來,始終是那一身月白衣冠絰帶。
太祖爲馬皇后素衣,不過十五日。他卻日日穿着,早已月餘。
坤和宮的早桂新綻,桐拂蜷在枝椏間,盯着頭頂的一樹璨璨桂子出神。她聽見有人走近,在樹下駐足。透過花枝,仍是那一身月白衣冠。
午後暖陽透過枝葉的縫隙,晃動輕躍間,映出貴妃榻上酣眠的身影錦毯垂委於地,裹着書卷初醒惺忪,睡痕猶似朝霞,倚在他身旁,勸他休養生息、惱他越制封公她手中,轉枝花葉的白瓷盞,茶湯馥,桂子金澄澄。潔素瑩然,一如笑顏
幾粒鳥鳴,將靜謐啄開,笑顏低語硃紅羅裳倏而散去。
階前樹影婆娑,落寞無聲。
幾枚桂子簌簌落下,綴在她的衣袖間,又咕嚕嚕滾落,直停在他的烏履旁。
“你,下來。”他說。
桐拂以爲自己聽錯了,但他說的,的確是下來二字。她環視周遭,也的確只有自己一個在這上頭。
她從樹上慢吞吞地下來,這些時日多數待在屋子裏,很久沒有這般站在陽光下。日頭仍厲害,她就覺着有些刺眼,往他身後的影子裏避了避。
“你早就在這兒了。”他並未看她,目光始終落在樹下曾經置着貴妃榻之處。方纔那情形,分明伸手就可觸及,無論他如何貪看流連,偏偏瞬息間煙消雲散。
“白服,是你提醒太子的。他,想不到這個。”他素淨的白袍上,沒有半點塵瑕。
她垂下頭,妙雲的錦帕的確是自己丟在了朱高熾的面前。至於爲何會是白服,她也說不清。
大約是妙雲喜白,或者,那本是極乾淨純粹的顏色,是開始的模樣,簡單明澈。又或者,是熾烈過後,沉澱下來的安寧。
“你爲何不救她”他負在身後的手,緊握着另一隻,暴出猙獰青筋,“就這麼看着她當真沒有法子”
看着她死去他說得沒錯,自己就只能那麼眼睜睜看着,一點辦法都沒有。
就好比她那麼看着劉休仁,看着蕭統,看着後主,看着莫邪她從來都沒有任何法子。
他並沒有再逼問,只是沉默,令她一時以爲,他們會這般一直一直緘默下去。
“你能讓我見到她就一會兒,也可以。”他忽然出聲,眸光仍在那石階前疏影下,生怕錯過了什麼,聲音裏是不曾有過的忐忑期許。
承天門,丹墀下三鳴鞭,奏慶平之章承製官宣讀制命,正副使跪受冊封文書、皇后玉璽,置冊寶案
至中宮門外,皇后戴九龍四鳳冠,冒以翡翠。龍銜大珠上有翠蓋下垂珠結,餘皆口銜珠滴。珠翠雲四十片,牡丹大珠花十二樹,穰花飄枝小珠花十二樹。三博鬢,飾以金龍翠雲,皆垂珠滴。出祭禮服,走出閣樓,站立居所大殿中
皇后行六肅三跪三拜禮。禮畢,樂止,冊立皇后禮成
帝后並肩而行,垂覆的衣袖下兩手相攜,她形容端雅,脣齒微動間只二人可聞聽,“太祖制,冊立皇后,不頒立後詔書。這封后大典,是不是太過隆重了再有,皇后印璽,太祖時爲龜紐,怎的被改成了盤龍紐你還親擬了封后詔書”
他將她的手握得更緊,“諮爾徐氏,中山武寧王徐達之女,爲朕正妃,內助藩國二十餘年,朕躬行天討,無內顧之憂,濟朕艱難,同勤開國。今寰宇肅清,朕登大寶,允賴相成,宜正位號今。”
她笑意愈濃,“還有,太祖制,立後不祭告奉先殿祖先”
“是,不但要讓你在承天門開讀詔書。眼下,你也需與我一道去奉先殿告祭祖先。我要告訴他們,這是我的妻,我的皇后。此生,朕也只有這一個皇后。”
額靨間的珠翠,因她的笑顏,生出熠熠光澤,令人不可逼視
風過窸窣,桂枝搖,往昔倉皇散去,徒餘一庭靜謐。
身後腳步聲忽起,極爲小心內斂,桐拂見是大內監,忙退入樹影之間。
“陛下,”那內監將聲調拿捏得極辛苦,雖已是做足了準備,仍能聽出微微顫慄,“禮部奉旨用檀香制的皇后靈位與冊寶已備妥,請陛下過目。”
桐拂早聞見香氣浮動,見他仔細拿在手中反覆摩挲,久久不說一個字。那內監汗溼了後背,卻是大氣不敢出。
“她素喜這味道”話沒說完,他已大步往柔儀殿走去。
桐拂這才長舒一口氣,方纔所見,似沉沉巨石將聲息壓着,終是踉蹌掙脫而出。
她走出這庭院,走出坤寧宮,走出宮門,走入市井,迅速被周遭的煙火喧囂湮沒。
看着眼前金幼孜的院門,她沒有猶豫,推門而入,一路走至廂房前。他原在窗下疾書,聽見動靜擡頭見她,訝然起身衝入院中。
她強自笑道,“小娃娃”說了一半,淚珠子已滾滾落下,究竟是掩不住肺腑痛,藏不下空落魂魄。
他將她小心攬在懷中,亦無多寬言,由她淚溼素衣襟。
皇后崩後,輟朝不鳴鐘鼓百日,百官服斬衰二十七日後,素服也應於百日止。但百日之時,文武百官請皇帝御正門視朝鳴鐘鼓,皇帝卻以梓宮未葬,仍只去西角門,不鳴鐘鼓,百官依舊素服。
待她漸漸平復,金幼孜纔將安南胡朝已滅亡,胡氏父子盡數被俘一事告知。
多邦城下明軍以火銃擊退胡軍象兵,攻佔升龍,鹹子關之戰將胡大軍擊潰,終在奇羅海口將胡氏父子捉住
如今安南設交趾都指揮使司、承宣布政使司,已爲明界。而胡氏父子已被押至京師關押。
眼見她面色忽變,金幼孜將她的手牢牢捉了,“胡元笙那裏,你想都不要想着再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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