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隱約覺着,金幼孜有什麼瞞着自己。但無論如何,比起從前的音信渺渺與無望,畢竟有了着落和盼頭。
之後這些天,並不常見着金幼孜。永樂大典編成,他幾乎日日在文淵閣待着。見面亦是滔滔不絕說那兩萬卷、萬餘冊、三萬萬字的大典。
大典修成那日,他與解縉二人在劉娘子的酒舍裏喝得酩酊大醉。舉杯俯仰間輪番念着那昔者,聖王之治天下也,盡開物成務之道,極裁成輔相之宜,修禮樂而明教化,闡至理而宣人文
粵自伏羲氏始畫八卦,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造書契以易結繩之治。神農氏爲耒耜之利,以教天下。黃帝堯舜氏作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垂衣裳而天下治
漢興,六藝之教漸傳,而典籍之存可考。繇漢而唐,繇唐而宋,其製作沿襲,蓋有足徵
齊政治而同風俗,序百王之傳,總歷代之典。世遠祀綿,簡編繁夥,恆慨其難一
包括宇宙之廣大,統會古今之異同,鉅細粲然明備;其餘雜家之言,亦皆得以附見自源徂流,如射中鵠,開卷而無所隱
所謂道者,彌綸乎天地,貫通乎古今
桐拂雖不能全聽得明白,但瞧他二人意氣風發,亦覺着豪氣滿胸襟。不由想着那句,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彷彿說得正是他二人眼下形容。
眼見着二人到後來一個趴在案上,一個仰天躺着,皆醉得睡過去,劉娘子張羅着將二人送回各自官廬。
桐拂方從金幼孜的院子出來,擡頭就瞧見停在一旁的馬車,候着的侍女上前禮道,“桐姑娘若得閒,可否移步燕苑公主烹了好茶備了點心,正等着姑娘。”
見桐拂面有猶豫,那侍女又道,“公主思念皇后終日鬱郁,得知姑娘曾與皇后關係匪淺,不免心生親近,並無他意”
桐拂情知推脫不得,只得允了,隨她上了馬車。
燕苑偏僻,山徑崎嶇,桐拂一路尋思,這位十六公主怎會選瞭如此的地方蓋園子,當真是與衆不同。
到了山門前,四處蔥蘢,青瓦白牆依着山林之勢蜿蜒開去,渾然天成並無半分突兀。高木繁茂,將園子密密實實掩着,看不清內裏情形。
門前青衣小吏迎出來,同那侍女一道引着她往裏走。桐拂自然曉得,玉清的這位兄長定不會放心把幺妹隨意放在如此荒僻之處,這四下裏的護衛絕少不了,估摸着皆隱匿於暗處。
曲徑通幽,花木不絕,眼瞅前頭一帶山牆將那之後的皆攔住,只一道月門掩着。
那小吏躬身道,“公主就在裏頭,桐姑娘循着石徑往裏走便可。”說罷與那侍女一左一右在月門旁杵着,再不多言。
瞧着朱玉清手下,一個個氣度不凡舉止溫文,桐拂心裏忍不住又讚了一回,這十六公主心性淳靜天成,果然討人歡喜。
到了近前,朱玉清已笑盈盈自亭閣裏迎出來,不動聲色將桐拂的拘謹之禮攔着,“我這裏平素沒旁人過來,今日桐姑娘願意來,真是太好了。”
“這園子是公主挑的地方”桐拂好奇道。
朱玉清領着她入了亭閣坐下,“正是,說起來,當初還是允炆帶我來的這裏。”
桐拂愣住,朱允炆居帝位時,玉清當還是個五六歲的小娃娃。
朱玉清彷彿並未在意桐拂面上的詫異之色,“我那會兒,只有這麼高。”她用手在身旁比劃了一下。“可我第一次到這兒,就喜歡上這兒了,不肯走。最後是被抱着哭哭啼啼回宮的”
她面上露出羞色,牽念,傷懷諸般神情糅在一處,沒有半點造作遮掩。
“對了,”朱玉清忽然擡頭望着桐拂,“我總覺得你看着有些面熟,你可認識當時宮中文華殿女史桐柔”
桐拂心中一緊,看着她清澈坦然的目光,又漸漸鬆下來,點頭道,“桐柔是我妹妹。”
“這就對了”朱玉清接道,喜不自勝,“我可喜歡桐女史了。當初每回去文華殿,都是桐女史領着我,陪我看書、用點心,躲在屏風後看允炆和大臣們談國事”
桐拂聽着眼眶有些發酸,忙擡手取了茶盞掩飾。
朱玉清覺察她的異樣,止了聲,待她用了茶才又道,“都怪我,一時憶起從前,沒在意姑娘的心思。我是真的很喜歡桐女史,也難怪一見你就覺着親近。桐姑娘莫怪”
“怎麼會。”桐拂道,心思百轉,話到嘴邊還是嚥了回去。
朱玉清見她欲言又止,“桐姑娘莫擔心,入了方纔的月門,就只有我二人,便是皇兄的人也不會進來。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桐拂見她年紀不大,心思卻如此縝密細膩,又生好感,“謝謝公主,我也沒什麼只是很久沒見着我妹妹了。”
朱玉清替她斟了茶,“你不必擔心,桐女史不會有事的。”
桐拂一怔,擡眼望着她。她面上神情嫺靜篤定,看着無由令人心安。
“他二人若非因着那大明宮,該是極好的一對人。如今雖流落在外,終歸相伴左右,焉知不是幸事。”朱玉清細聲慢語,桐拂聽在心裏,也跟着安穩許多。
“至於他們現在何處,”朱玉清擡眼看着桐拂,“我覺着,我們都不知道,反而是好事。
不知何故,我總覺得,還會再見到她,桐姑娘也會的。”
桐拂手中的茶,溫熱剛好,喝着極爲熨帖。
“對了,”朱玉清忽而面顯歉意,“我方纔說,這月門之後的園子裏,只有我二人。其實還有一人。”
說話間,她轉身望向不遠處山林間的湖面。
桐拂跟着望過去,湖面如奩鏡平開,映着參差綠意,哪有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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